林風致已經痛到迷茫, 所有的感知仿佛隻剩下痛,就連每一次呼吸,都像抽髓斷骸般痛苦, 她不知自己身處何地, 也不知是誰在救下自己。
那人的身體像塊冰, 寒意凜冽, 可似乎這樣的寒冷能麻木她的感覺,稍稍緩解她的痛楚。
她不管不顧,憑著本能抱緊身邊的人, 像溺水之人抱緊浮木。
唇齒之間, 有淡淡的血鏽味彌散,她好像咬破那人的肩膀, 嘗到的是血的滋味。
他的血,和他的身體一樣, 都冷得像冰。
嗚嗚咽咽的痛苦呻/吟仍在祁懷舟耳邊不斷響起, 他的脖子被她緊緊勒著, 她的腦袋縮在他的頸彎間, 淚水和血液一起,打濕他後背的衣襟。
她咬得狠,像隻發瘋發狂的小獸。
可能身體早就被一次比一次劇烈的痛楚折磨得耐受力極高,他並沒覺得林風致咬得他有多痛。
一波接一波的痛楚洶湧而至,祁懷舟的腳步亦有些踉蹌, 抱著林風致回到天羲湖畔時,他終是力竭, 單膝狠狠一跪,落在下冰室的冰階前大口喘著氣,手倒是仍舊穩穩抱著林風致。
喘息片刻, 他咬牙站起,直掠入冰室。
冰霧彌溫,冰梯再度消失,冰室重新被封印在天羲湖下。
“冷……”林風致總算鬆開口,上下牙關“咯咯”扣響,含糊道。
寒意肆虐而來,體內流動的血液仿佛都要凍結,痛楚雖然稍減,她卻被凍得瑟瑟顫抖。
祁懷舟直飛到冰柱前,落下後一個不穩,抱著林風致一起跌坐地上,衣襟已被扯得鬆開,發絲亦亂,懷裡的人還直往他懷中蜷縮,他無奈撐坐而起,靠著冰柱坐好,一手圈摟著林風致,一手掐訣,勉強聚起些微青光,可轉眼又消散。
痛苦讓他的意識也開始渙散,他大口喘著氣,垂眸看了眼懷中快要蜷成球的人,強迫自己凝神聚氣,指尖再度凝出青光,往林風致背心處按入。
一股奇特的氣息在林風致體內炸開,循著經脈湧向百骸,最後彙聚在胸口處,化作一點暖意護住心脈,讓她不至於因為極端的痛苦而徹底失控。
施完術,祁懷舟虛弱地帶著林風致一起倒在冰柱之前,意識陷入迷妄之前,他看了眼冰柱上巨大的索鏈,輕輕眨了下眼,那索鏈自動縮成一條赤紅細繩飛來,將林風致雙手纏得死緊。
“撐三天,三天就好。”他低喃一句,也不知是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話音至尾虛弱得幾乎聽不到。
林風致渾渾噩噩的,被痛苦和寒冷折磨得痛不欲生,神智幾番瀕臨崩潰,卻又在最後一刻被胸口處的一星暖意拉回。
最迷糊的時刻,她想過將心臟從胸口掏出,一了百了,可雙手卻好像被什麼纏住般,動彈不得。
她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生受這股痛楚。
也不知多久,這可怕的痛苦才漸漸消退,身體重歸平靜,林風致像被抽空般,身體疲倦不堪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隻能沉沉睡去。
這一覺並不踏實,她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
夢中隻有一片天地陰陽不分的混沌,一隻通體黝黑的龐然大物浮身半空,如同由這片混沌化身而成的巨獸,她就飛在這隻巨獸的對麵,身上穿著祁懷舟的衣袍,手握一柄赤紅長戟,腳踩千演神兵所化的星辰之舟。
好生奇怪的夢,她好像……變成了祁懷舟?
然而沒等她想明白,混沌驟湧,似黑浪滔天,對麵的巨獸咆哮而來,她心裡大驚,舉戟迎戰,可那巨獸竟一口咬斷她的長戟,露出尖利的獸爪剖開她的胸膛,將她的心臟,從胸腔……生生掏出。
她尖叫著睜眼。
混沌與巨獸消失不見,目之所及,隻有白花花的冰柱。
痛楚已經消失,但夢裡的景象疊加先前莫名的痛苦,仍舊讓她打了寒噤。好半晌,她才從怔愕中回過神,轉頭望向身側。
不看不要緊,一看給她嚇了一大跳。
祁懷舟就仰麵躺在她身側,張開的手臂成了她腦後枕頭,另一手則搭在她的雙手上,而她,正蜷在他的懷中。
她懵了半晌,腦中閃過零星殘片,恍恍惚惚間想起好像是有人阻止了自己尋死,並將她帶到這裡來。
那個人是祁懷舟。
所以,她好像在祁懷舟懷裡睡了很久?!
這個認知讓她彈簧般坐起來。這一坐,她隻覺周身酸澀,骨頭僵硬,低頭望去隻見手臂白皙的肌膚上布滿淤青,兩手都被紅繩綁著,身邊還有個昏睡的男人。
這情景……透著股說不上來的詭異。
她用力掙了掙,紅繩紋絲不鬆,她又用上靈氣,紅繩竟然越收越緊。
感受到手腕傳來的疼痛,她怕再掙紮下去,手都要被勒斷,便琢磨著可能還得叫醒祁懷舟。
“祁仙君?祁懷舟?”她試探舟叫了兩聲,躺在地上的男人毫無反應。
她側身俯頭,一邊打量他一邊尋思要怎麼叫醒人。
祁懷舟麵容蒼白到近乎透明,睡著的模樣像長眠不起般,脆弱得像是由冰塊雕琢而成,似乎隻要她動一個指頭,他就會徹底碎成冰渣,不複存在。
林風致還是伸出雙手,輕拍他的臉頰——他倒是沒碎,隻是還不醒。
她想著辦法,目光卻被他敞開的衣襟內露出的肌膚吸引。
因著先前她的掙紮,他單薄的衣袍早已被扯亂,襟口大鬆,露出大片的頸下肌膚。這肌膚和他的臉色同樣雪白,但吸引林風致的,卻是幾道猙獰扭曲的往衣襟深處蔓延的黑線,在他雪白肌膚上格外觸目驚心。
像樹木的根須。
不知何故,林風致又想起那陣似乎被人剖胸取心的痛苦,她忍不住伸手,勾指輕輕挑開他的左襟,目光往他胸口心房處窺去。
黑線越往裡越粗,似乎在心口彙聚。
這若是傷疤,該是怎樣的傷,才會留下這樣的痕跡?又該帶來怎樣的痛苦?
林風致蹙緊眉,繼續往上挑開他的衣襟,眼見那道覆蓋在他心房上的痕跡就要徹底暴露於她眼前,忽然間一隻冰冷的手如同鐵箍般握在她的手腕上。
她嚇了一跳,轉眸發現祁懷舟已然睜眼,她飛快縮回自己的手。
“小友,有些事不要隨意窺探,能活得更久。”森冷的聲音響起,祁懷舟鬆開手,一邊坐起,一邊將落到肩頭的衣襟攏緊。
綰起的長發早已披瀉在背,籠著他那張臉,愈發顯得貌美而又孱弱。
他慢慢起身,旁若無人般整理起頭發,有條不紊地將長發束到腦後綰起。
長發儘綰後,他後襟上那處血漬便格外明顯。
林風致也跟著站起來,打量了一眼四周,決定先發製人,不給他追究自己窺探他身體的機會,問道:“仙君,我為何會在這裡?又為何會無緣無故痛不可扼?”
她猜,這事肯定與他有關。
“前些時日應付宗門天雷劫,引得舊傷複發,因你我結過魂契,共傷同壽,故而有一半傷痛轉嫁到你身上。”祁懷舟言簡意駭回答道,“抱歉,是我累及小友。”
林風致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個魂契……不是為了讓他保護自己而結的嗎?怎麼現在變成她給他分憂了?
她想抽自己一個耳光,要是不結這魂契,她早八百年就逃走了,何至於此?!
“解開!”她抬起手,語氣並不好,連敬稱都不想用。
祁懷舟掐了個訣,她腕間的紅繩飛出,化作粗實的赤紅索鏈繞回冰柱之上,將林風致看傻。
犯得著用這麼粗的索鏈捆她嗎?
“這本是我用來捆自己的。”祁懷舟看出她的疑惑,輕描淡寫道,“我不想自戕,隻能出此下策。”
林風致怔了怔,似乎想到什麼,瞬間明白他言中之意。
她隻轉嫁了一半的傷痛就已經痛到想要自我了結,那麼在此之前,他獨自承受所有痛楚,必更加痛不欲生。
有點慘烈,她忍不住想要同情他,但在此之前,她還是更同情無緣無故被拉下水的自己。
“小友,我的舊傷不會輕易複發,這次是個意外。”似乎猜到她的想法,祁懷舟安撫道。
林風致一聲冷笑:“你這意外挺多的,秋月明是個意外,鯤丹是個意外,舊傷還是意外……你意外的我都懷疑我上輩子欠了你!”
真是冤孽。
祁懷舟翻手擎起個玉匣,遞給她道:“不知該如何才能讓小友消氣,這枚天髓丹便贈予小友,以作歉禮。”
天髓丹,是九寰修仙界極難煉製的極品仙丹,除了可以易筋換髓大幅提升肉身對天地靈氣的吸納能力外,還有救命之效,再重的傷隻要尚存一息就沒有天髓丹救不活的。
“希望你能保護好自己,彆再受傷!”林風致接過天髓丹道,想了想覺得自己說得不妥,加了句,“我不是關心你,我隻是替自己著想。”
她沒有拒絕的理由,有了這枚仙丹,林風致就等於有了第二條命,真到對上淩少歌時,需要保命也有些底氣,便不再客氣。
祁懷舟定定看她一眼,隻道:“我知道。”
想起淩少歌,林風致心裡一緊,問:“我在這裡幾天了?”
“今日是第五天。”
“什麼?!這就過了五天?!”林風致大驚。
完了完了,轉眼過去五天,她什麼都沒做。
“發生何事?”祁懷舟問她。
“來這裡前收到鷹書拜帖,淩少歌十天後到訪,現在時間過了一半,我什麼都沒準備!”
隻剩五天時間,她拿什麼麵對淩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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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確實緊了些。”聽完林風致的話,祁懷舟罕見地沒再拿話安撫她,神色也凝重了幾分。
“你們到底出於何故非要和這幽瀾山合作?”林風致不由問道,又自言自語,“一個魔修,一個惡修,就沒有彆的合作對象嗎?”
雖然自從三千年前幽瀾山前前任魔尊成了浮滄小師妹,並和浮滄大師兄結修之後,仙魔兩界已經漸漸不再像早年那樣拚得你死我活,彼此之間也有些來往,但也僅限於一些私人往來,很少……不對,應該是從來沒出現過仙門主動與魔修合作,甚至將人邀請到宗門的情況。
林風致不是很理解這樣的做法,秋月明和淩少歌私交再深,這仙魔之間依然有壁。
“惡修?”祁懷舟不解問道。
“就是段長鴻提議的,讓蒼隱穀的修士入駐昆虛,結為盟友之事。”林風致回他。
祁懷舟負手朝前邁了兩步,留給她一個背景,淡道:“你將蒼隱穀和幽瀾山相提並論?”
“當然不是。”林風致搖頭,很快給出自己的想法,“蒼隱穀隻是一群行事毫無底限的惡修,為了掠奪其他修士而聚集起來,一盤散沙罷了,當然不能和成立數千年的幽瀾山相論。我隻是不明白,這二者皆非同類,何必非要合作?”
幽瀾可是西境說一不二的存在,在魔修之間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絕不是一盤散沙可比。
“從前仙魔勢不兩立,幾乎從不往來,兩地所產之物受此影響,也從未互通,導致修士想要獲取西境產物,便要涉險而入,而大宗的資源更是不可能進行。這些年雖然關係有所好轉,但也僅限於修士間的私人交易。同樣的,魔修們想要得到仙家產物,也是難上加難。”祁懷舟耐心十足地給她解釋起來。
林風致瞬間領會祁懷舟的想法:“所以你想和幽瀾山達成的合作,是兩境貿易?”
好大的野心!
這已經不僅僅是兩個宗門之間的合作,而是涉及整個九寰的巨大舉措。一旦合作達成,西境的產物和仙界的產物,都將通過昆虛通往兩境,如此一來,昆虛就是全九寰仙界獨一家,相當於掌控整個九寰的交易命脈。
但這麼做的風險也顯而易見的巨大——先不提這個想法實施起來有多困難,單就與魔修合作這一點會讓昆虛成為仙界眾矢之的。昆虛本來名聲就不好,如果再添上與魔修勾結這條,那真是要臭名昭著,一個不小心,就會成為眾仙攻擊的目標。
她將心中所思化作語言,全部說出口。
祁懷舟微微一笑,他發現自己很喜歡同她聊天,她總是可以在最短的時間理解他的意思,並且能飛快思考,給出她的意見。
“如你所想,這件事確實舉步維艱,你覺得可行嗎?”他反問她。
林風致咬唇蹙眉想了片刻,很堅定道:“雖然難,但我覺得可行!”
要是能夠完成這件事,那簡直是人生中前無古人的巨大成就。
“哦?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辦?”祁懷舟誠懇問道。
“首先得要組建一支能夠往返於兩境之間的商隊,可以完成資源運送的任務,從這裡到西境路途遙遠,就算是不眠不休飛行,一來一回也得一個月時間,再加上路上可能會遇到的種種危險,這支商隊的成員要擁有強大的實力,以應付這些危險。”她思忖著慢慢道,又否定自己,“不行,一個月還是太慢了,可以培養一批擅飛行的仙獸仙禽,縮短兩地往來時間,或者……”她頓了頓,眼睛忽亮,“最好能打通一條傳送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