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安東尼奧主動提出對翻修蒙特惠奇城堡的項目非常感興趣,但喬伊還是嚴詞拒絕了他,另外找建築團隊負責修繕工作——見識過他翹課和拖延的本事之後,她隻想趕緊盯著他把自己的房子蓋完。
1873年夏天的尾巴,費爾南德斯之家的改建工程開工了。
開工那一天,周圍的街坊鄰居震驚地發現,出沒在巴塞羅那地下世界的達尼先生竟帶著一幫手下來到了房子門前。
那一幫牛高馬大的黑衣男子往那一站,嚇得原本在附近踢球的小孩子都鑽到彆的房子後麵遠遠觀望,趕著馬車的郵差猛一下收繩子把馬勒得長嘶,送牛奶的女工一失手砸了好幾瓶牛奶,潔白的一灘滲進土地,引來一片蒼蠅。
眾人紛紛傳言——這家屋主不知欠了多少高利貸,竟然驚動了地下世界的大佬。
真是太可怕了,高利貸就是撒旦在人間的代表啊!
結果,等到他們發現惡名昭著的達尼先生對著那個笑盈盈的年輕姑娘摘下帽子點了點頭,還十分愉快地收下了她送上的一對名貴的東方瓷瓶、幾十杯巧克力奶茶,終於發現自己根本就是猜錯了方向——
這家屋主哪裡是惹了大佬。
人家分明就是有大佬罩著的女人!
此後,街坊鄰居漸漸發現,這一片竟然再也沒有強盜和小偷出現了。
那些作案手段出神入化、流竄全城的團夥,似乎不約而同地遠遠避開了這片區域,就像是聰明的老鼠躲避捕鼠夾上誘人的奶酪。
對此,鄰居們紛紛感歎,原來買房子最重要的不是挑地段的眼光,而是挑鄰居的眼光。
房子是開工了,但負責的建築師還是個學生,而且現在已經開學。
於是,安東尼奧開始規律地兩頭跑,然後在每次被喬伊抓到他說沒課其實是翹課之後,擺出一副我錯了下次還敢的架勢。
喬伊在把蒙特惠奇山相關的事務都布置下去後,暫時清閒了一些。於是,她的日常就變成了偶爾監工,而多數時間和阿方索一起,看著他處理從馬德裡和其它各方發來的信息,讀書學習,同時做自己的事。
她在研究改良鋼筆。
說真的,她實在是受夠每寫幾個字就要蘸蘸墨水,還動不動漏墨的鋼筆了。
墨水難道不應該是一次吸飽了之後,能用很久嗎?通過活塞和真空來實現這個功能,應該不難吧——馬德堡半球實驗已經過去兩百多年了。
其實毛細管或許也可以。由於液體的表麵張力,墨水在浸潤細管之時,就會自動沿著裡麵的縫隙慢慢向上攀升,就像是自動補充墨水一樣。
雖然這種小發明對沒有相關經驗的喬伊來說有點過於精細,但她請來了製筆匠,加上自己前世做各種設計作業手工的經曆,開始了一次次的嘗試。
她在這邊搗鼓鋼筆,而阿方索在看書學習處理政事。
“卡洛斯在北方又占領了兩個鎮,”少年憂心忡忡地說,“他接受了葡萄牙的支持,買了從英國進口的武器,當地的軍隊根本沒法有效抵抗。”
或許真是術業有專攻,平時喬伊總覺得幼稚得不行的小少年每次說到正經事,立刻就變成了少年老成的政治家。
他陰沉著臉:“英國的光榮革命都快過去兩百年了,卡洛斯居然還想著恢複君主□□□□。他甚至還在埃斯泰利亞建了宗教裁判所!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都要通過科技領導歐洲了,他還在做中世紀的白日夢,妄想通過宗教控製人民的思想。”
“買來外國人的武器,組織西班牙人打西班牙人!”小王子冷冷地說,“不管我最後能不能當上國王,至少我知道,絕對不能讓這個家夥當上國王——不然我們的國家和民族就完蛋了。”
喬伊看了看弟弟手邊的幾本書,《論法的精神》《社會契約論》,甚至還有薄薄的《權利法案》與《憲法》——1787年美利堅的那個版本。
她其實有些驚訝。
玫瑰公主對政治絲毫不感興趣,何況她也不是作為王儲培養的。因此,她一點都不了解阿方索小王子原先接受的,那些以培養儲君為目標的教育內容。
不過,喬伊至少有些常識——這些書籍雖然是經典著作,但不少都是在推翻了君主製的國家風行的。西班牙王室不會教王子這些內容吧。這是他在留學時學到的?
“那你打算怎麼做呢?”喬伊問道。
在她生活的那個時代,西班牙是仍然保留著王室的少數國家之一。如果沒有彆的因素乾涉,這就是這個國家未來的發展軌道。
“君主立憲。”阿方索毫不猶豫地說道,“‘朕即國家’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我得儘快推動議會頒布憲法。現在的西班牙太過混亂,各派以政治為界線爭鬥不休,浪費了太多資源。如果保守派和自由派誰都不肯讓步,我們遲早會步法蘭西和波蘭的後塵。我們的國家值得更好的未來。”
喬伊心情有些複雜。她知道曆史發展的大勢,發自心底認同這樣的大勢,甚至願意為這個大勢添一把火。
但是,她擁有玫瑰公主的記憶,也繼承了她對這個唯一的弟弟那種真正血親的感情。麵對這個年輕的理想主義者,她不僅僅是一個旁觀者,也是一個陷入這個時代中的人。
“阿方索,”她斟酌著開口道,“我問你個問題。”
“什麼問題?”小王子的黑眼睛炯炯發亮。
“就像你說的,現在一切都很混亂,馬德裡局勢很不明朗。你回去,其實很危險。你要在不同的派彆之間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就更危險——就像是親手去割懸著達摩克裡斯之劍的牛皮繩。”
“如果,我是說如果,可能會發生像一百年前法蘭西那樣的事……”喬伊想到弟弟的頭顱被掛上斷頭台的模樣,心中猛地一顫,“你不害怕嗎?”
十五歲的少年驟然沉默了。
他咽了口口水。
“我害怕,姐姐。”阿方索聲音低低地說,“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