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羅那贏得1879年世博會舉辦權固然值得高興, 但被記者和其他人追著問個不停,就比較令人困擾了。
唯一還算有趣的聊天對象是一位建築結構工程師。
當安東尼奧得知,正是麵前這位對設計見解獨到的風趣前輩設計了土木工程界十分出名的波爾多大橋,不由得與他多聊了幾句。
這是一種難得的體驗。
畢竟, 建築師和結構工程師通常是天生冤家——建築師覺得結構工程師是不懂藝術隻會埋頭計算的呆子, 結構師則覺得建築師是不考慮現實總在異想天開的瘋子。
不過, 這位結構師卻對建築設計也有令人驚訝的見解。
安東尼奧看過他的作品。與彆的金屬結構專家不同,他的作品充滿力量與美——雖然學界現在隻認識到了前者。
安東尼奧原本還想與他多聊幾句, 然而再一抬頭,就發現某個少女的身影匆匆一閃出了會場。
“高迪先生——高迪先生?”
結構師叫了他兩聲,微笑起來, “看起來你的人在這裡, 心思已經飛走了。”
安東尼奧毫不羞愧地點點頭:“我有點事,失陪了。”
眼看這個在異國城市一舉成名的年輕人轉身離開, 結構師順手取下一邊書報架上掛著的今日《費加羅報》。
頭條新聞是“世博會申辦城市今日出爐,彩票即將開獎”。
他隨手習慣地往後翻, 發現自己一直追更的左拉專欄竟然寫了篇藝術評論, 所評的正是這幾天被藝術節大加嘲諷的“落選者沙龍”。
這位以辛辣筆法著稱的作家一改往日的尖銳,似乎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繪畫所給予人們的是感覺, 而不是思想——時至今日,印象派的藝術家們才真正做到了這一點。”
而在同一頁, 專業藝術評論家的評論則特意放在了相鄰的小鉛塊裡,不知是哪位天才編輯的手筆。
“巴黎歌劇院被燒毀後, 本世紀新的災難降臨了。這個所謂的‘畫展’其實是五六個瘋子, 其中甚至還有一個是女人!人們在這些物體前狂笑不止。”
這條評論的作者阿爾伯特·沃爾夫是《費加羅報》的常客,他對新風格的評論一向如此。
底下幾條評論則更有意思。
“哈,印象!我家狗在牆紙上踩幾個腳印都比這精美得多——真可惜, 昨天我才為此打了它。我應該把它抱出來展覽的,多麼天才的藝術狗!”
“如果這些畫能撐到展覽結束還沒遭到破壞,那我一定要給巴黎警方送去表彰勳章。”
法式幽默,妙不可言。
黑白印刷的報紙上隻能看見一小塊縮印的畫作,模糊成一片。結構師取出一隻鏡片,湊近去看了半天,依然幾乎什麼也看不清。
結構師把鏡片收起來,樂嗬嗬地自言自語道:“昨天瑪格麗特還說我有白頭發了,果然是老啦。”
他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時間還早。
看起來,這確實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展覽,說不定值得一看。
……
安東尼奧終於問到喬伊的去向之後,麵無表情地出了門。
他徑直走到托管寵物的服務台,看著此時姿勢嫵媚地打著呼嚕的紫牙烏,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短短一個小時的時間,這隻小黑貓已經打服了其他所有的貓咪,大大咧咧占據了貓房裡最軟的墊子。
侍應生看到他來,忍不住笑起來:“高迪先生,不得不說,您家的貓可真厲害。”
安東尼奧蹲下來,盯著這個不講理的小霸王看了半晌。
紫牙烏半睜開一隻眼睛,慵懶地瞥了他一眼,呼嚕聲更大了。它毛絨絨的肥肚子隨著呼嚕聲有規律地一起一伏。
安東尼奧忍不住伸出手戳一下它的肚子,輕嗤一聲:“喬伊不要你了。”
紫牙烏順勢翻過身來抱住了他的胳膊,黏軟地“喵”了一聲。
安東尼奧沉默了幾秒。
然後向侍應生點點頭,抱著貓出了門。
“印象派”?
這個奇怪的名字在心頭滾了幾滾。
也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天才的畫展,居然能讓喬伊沒等宣布結果就跑去看。
甚至連跟他說句話都顧不上。
安東尼奧抱著貓走在塞納河畔,卻沒怎麼注意波光粼粼的塞納河美景。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抓住了她的審美的。
過去的種種跡象分明顯示,比起平麵畫作,她像他一樣更喜歡立體的設計,喜歡時間與空間在沉默不語的龐然大物上雕刻出雋永的美感,無聲的建築中流淌著色彩斑斕的夢境。
這些,畫能做到嗎?
這種微妙的情緒一直默默發酵,直到他走到展覽的工作室門口,已經積攢成了一個巨大的透明泡泡。
結果,就在安東尼奧看到掛在簡陋展棚上的第一幅畫時,這個泡泡“噗”的一聲,破了。
那是一幅風景畫,畫的似乎是法國的鄉下。
鋪滿金黃落葉的土地上凝了白霜,空闊的牛奶色天空之下,背著柴火的農夫走在陽光穿過枯樹林篩出的淡金色光紋中。
卡米爾·畢沙羅的《白霜,通往埃納裡的老路》。
光線。
這個詞馬上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建築家、畫家、公眾,當他用石頭與玻璃破譯出光的語言,放置在人間,許多人稱讚他是運用光的大師。
可他知道,自己依然沒有做到極致。
光。
那是一種轉瞬即逝的元素,像瀑布一般透亮,又如絲綢一樣柔軟。
既代表熾熱與溫暖,也可以是最濕潤的清涼。
建築從泥土與石頭中來,有了光,才有了生命。
原先那些隱晦的心思竟不知不覺一掃而空,他忍不住湊上前去,開始出神地端詳這些懸掛的畫作。
午後的陽光碎過斑駁的樹蔭,在墨綠的小池塘上落下清涼的唇印;燦爛的陽光揮灑下雲層,照亮深秋金黃色的原野。
安東尼奧看得出了神,直到一聲“喵——”
紫牙烏拖長了嗓音,扒著他的肩膀往後看去。
安東尼奧也下意識地回過頭。
然後就從臨時幕牆的空隙間看見某個少女正在一臉興高采烈地和幾位青年說話,滿眼崇拜和欣賞。
……
喬伊十分鐘前到達畫展的時候,當眾鬥毆的幾人其實已經打得差不多了。
一個眼睛腫了,一個臉頰破了皮,還有一個淌出了鼻血。
被熱心市民摁在兩邊難以動彈的三人似乎也已經冷靜下來。
亞麻色頭發的女人一臉無奈地站在中間,便是直接導致這次流血事件的莫裡索。
莫裡索出身貴族,是這幫好友裡唯一一個吃穿不愁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女畫家。
也是得益於她的出身,在關於本次沙龍的報道中,隻有她的畫沒有遭到報紙的書麵批駁。
但紙麵之外的麻煩卻少不了。
莫裡索恨鐵不成鋼地拿煙鬥敲了敲畢沙羅的腦袋,在敲到文森特腦袋前及時收了回去——今天剛認識,還沒有那麼熟。
“早就說了,習慣就好,你們乾什麼這麼激動?”
“不許動手啊。”她又不放心地警告一遍,這才讓人放開他們。
這時她才注意到站在一邊的小女孩,似乎是和文森特一起過來的,是叫瑪麗?
淡金色頭發的小女孩一聲不吭地抱胸站在打鬥的男人們旁邊,冷靜得超出這個年齡應有的模樣。
莫裡索忍不住輕輕一拍她肩膀:“瑪麗,你不害怕嗎?”
瑪麗一臉莫名其妙:“怕什麼?”
哦,是個膽大的女孩子。
莫裡索忍不住有點想笑,“那你看著文森特打架,也不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