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天幕下彌漫著肅殺的寒意, 一棵棵懸鈴木樹枝光禿禿地指向天空,在冷冷的天光下反射著金屬般的光澤。
這是巴塞羅那數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
金色的屋頂邊緣掛起了高高低低的冰淩,透明的窗戶玻璃角落緩緩生長出裂紋般的慘白霜花。
遠離窗戶的另一側,擺著華麗壁爐鐘的壁爐熊熊燃燒著, 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金碧輝煌的廳堂裡溫暖如春, 人們倘若看見壁爐中精美的金色卷紋葉上方光屁股的小天使, 會覺得他不穿衣服理所應當。
“當”的一聲,時針指向了十二點。
恭恭敬敬低頭站在一邊的紅衣主教輕咳一聲:“我的王, 請您再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他小心翼翼地窺伺卡洛斯的神情,見國王陛下似乎並沒有不悅的神情,低聲繼續說下去:“巴塞羅那今年冷得不同尋常。這樣的條件恐怕不太適合攻城, 而且城堡被毀後, 我們的精銳主力與火力損失嚴重,軍隊的士氣也大受打擊。”
在蒙特惠奇城堡被要塞炮擊摧毀後, 巴塞羅那的戰鬥幾乎陷入了瘋狂。
如今,山頂上再無城牆防禦, 這片高地成為了雙方血戰的焦點, 幾乎每隔幾天便會易手一次。
刺鼻的硝煙與濃濃的血腥味在斷壁殘垣間經久不散,震耳欲聾的槍炮聲沒有一刻停止。
無數人在這裡命喪敵人的槍口, 不隻一人說他們在夜裡聽見寒風吹過鮮血凝成的紅色冰淩,傳來最可怕的慘叫與最惡毒的詛咒。
卡洛斯嗤笑一聲:“我帶來的軍隊本來就在西班牙北部生活, 他們不怕冷。怕冷的是巴塞羅那人才對,我看他們現在大概饑寒交迫, 快要撐不下去了。”
紅衣主教更深地彎下腰去:“陛下, 您說得很對。但根據我們的情報,阿方索就快到了。”
卡洛斯冷笑著一挑眉,卻沒有反駁。
“陛下的軍隊如果繼續在巴塞羅那南側逗留, 恐怕很快會麵臨兩麵夾攻的局麵。現在我們在兵力上是壓倒性優勢,但等阿方索一到,這個優勢就不存在了。”
說到底,他為卡洛斯效忠,終究也是擔心自己的安全的。
陛下是個難得的軍事天才沒錯,但麵臨一整個王國的大軍……他不敢說,但他確實不覺得有勝算。
“好了,我知道你是我最忠心的仆人,”卡洛斯笑了,可看也沒看他一眼,“但你最好收收你那些小心思。”
紅衣主教慌忙跪了下去:“陛下,我以對上帝的虔誠發誓……”
“噓。”卡洛斯把手指放在嘴邊,輕飄飄地止住了打著顫的下屬的話。
他撐著下巴,微笑地看著麵前一張畫像。
那是一位少女,穿著玫瑰粉的蓬蓬袖綢裙,綢子上細密的花枝刺繡纏繞出閃爍的華麗圖案,袖邊是溫婉的珍珠白蕾絲。
套在這一身王室的傳統禮服裡,她似乎規規矩矩地坐在天鵝絨椅上,但微歪的臉蛋和眼中那一絲俏皮又靈動的光芒卻被畫師傳神地捕捉下來,留在莊重的肖像畫之中。
畫像下麵還有幾張紙,上麵寫滿了與這個少女有關的信息。
卡洛斯凝視著畫中的少女。
許久之後,他輕輕地摩挲起手中紙張上少女的畫像,手指沿著她弧度優美的臉側緩緩移動,溫柔得像在撫摸戀人的臉頰。
“你說,如果巴塞羅那人知道這個女人是誰,會是什麼反應呢?”
……
1874年12月19日。
“休戰一天!卡洛斯要與我們談判!”
這個消息像一道驚雷一樣,瞬間傳遍了巴塞羅那。
那個惡魔派來一位倨傲的信使,說他們至高無上的國王陛下願意休戰一天,並提出在第二天與巴塞羅那談判。
“卡洛斯在計劃什麼?”
“說不定是真正的國王要來了,這個假國王當然會慌張啦。我真想看看他驚慌失措的表情啊——”
“你想多了。他一定在醞釀新的詭計。”
“如果他還想勸我們投降,那就省省吧。我們加泰羅尼亞人的字典裡,沒有投降這個詞。”
“無論如何,能歇口氣也是好的……至少能安穩地睡個午覺了,對吧?”
熱鬨的避難區建築裡,人們議論紛紛。
喬伊裹著厚厚的大衣,向窗外望去。
空中是一片茫然的白色,大概快要下雨了——或是快要下雪了。
當然,巴塞羅那很多年沒下過雪了。
雖然是休戰狀態,但街道依然空無一人。人們並不敢用自己的生命去賭敵人的誠信。
喬伊捧著一個嬌小的水晶球,薄薄的玻璃被手心捂得溫熱。
她還記得安東尼奧送給自己這個水晶球時的場景。
他們靠在玫瑰家的小閣樓窗邊說笑,沒有人見過裡麵開滿金盞花的綠色瓷磚。
他們獨占了這片秘密的角落,燦爛的陽光投下綠寶石般的光芒,萬物都在裡麵蓬勃生長,雛鳥的羽毛隨著微風抖動,櫻桃的枝蔓畫出大理石般的金色花紋。
記憶的微光落在眼前,溫潤的水晶球流轉著鑽石一樣璀璨的光彩。
他轉過臉看她:“你可以抱著紫牙烏坐在這裡,在冬天的壁爐邊喝熱奶茶。”
夢幻的記憶在瞬間碎裂。
溫暖的陽光消失了。
鼻尖金盞花的清香消失了。
柔軟溫暖的貓咪消失了。
他也消失了。
戰爭期間,人無法再負擔奢侈的寵物。喬伊隻能放走了紫牙烏——在戰火紛飛的地方,貓能比人生活得更好。
轉眼之間,她依然擁有的與他有關的東西,竟然隻剩下這個不知所雲的水晶球。
在這寶貴的一天休戰時間裡,有些大膽的人偷偷回到了自己的家,想再從裡麵拿一些東西。
但喬伊卻無法再回到費爾南德斯之家。
對角線大街橫跨整個城區,敵人長驅直入,迫使城裡的人們不得不放棄了西北側,撤退到東南側的一半城區。
如今,兩方幾乎可以隔著一條街直接對峙。
雖然名義上是休戰狀態,但這條大街就像一道帶著血的界標,沒有人能夠跨越一步。
——即使為了表現出休戰的誠意,至少從表麵上看來,對角線大街沿街的建築都空無一人。
喬伊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安東尼奧了。
他死了。
她很冷靜,冷靜得近乎冷漠。
像是住進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球,世界上的一切都被一層看不見的堅硬牆壁阻隔在外。
她沒日沒夜地工作,規劃進攻和撤退的路線,大腦連續地高負荷運轉,這樣就不會去一遍遍地回想那些無法改變的事情。
直到休戰這一天。
被理智榨到最後一分的心底,終於無可遏製地萌發出渴望的嫩芽。
奢望再看一眼安東尼奧的工作室,再看一眼他送給她的古埃爾公園模型與費爾南德斯之家八音盒。
可她卻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在戰爭麵前,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愛與思念,都渺小如同羽毛,風一吹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門輕微地響了一聲。
“喬伊,你得吃點東西。”瑪麗走進來,放下一小罐燕麥粥。
“好。”喬伊平靜答道。
瑪麗帶著一絲悲哀看著喬伊。
她是她的監護人,就像是她的親姐姐,為她去和學校的校長據理力爭,在她崩潰時給她最可靠的支撐,教她做一個堅強的、獨立的、能夠戰勝一切困難的人。
喬伊總是那麼理智又強大,仿佛無所不能。
可此刻的她,也不過是一個失魂落魄的小女孩。
瑪麗歎口氣,正要蹲下來再勸勸喬伊,忽然看到她手裡那個眼熟的東西。
“你把這個燈泡也拿來了?”她下意識問道,“比起燈泡壞了,斷電的可能性更大吧。”
她在費爾南德斯之家的實驗室裡見過它,一直以為是實驗室的備用燈泡,或是某種實驗器材。
“啊?”喬伊回過神來,下意識道:“不是,這是個水晶球。”
“……水晶球?”瑪麗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眼那個東西。
雖然她沒有專門了解過,但水晶球不應該是實心的麼?
這樣才能從不同角度看到的煙霧般迷離的光澤中讀取命運。
這玩意能用來占卜麼?
何況,雖然從比例上看來和一般的燈泡是長得不大一樣,但從那薄薄的玻璃罩和即使略顯複雜但也明顯是燈絲的金屬絲來看,這分明就是個燈泡。
當然,是個有著獨特設計的,過於胖了一些的燈泡。
“嗯,如果一定要從審美功能的角度說它是個水晶球……大概也不是不可以。”
喬伊正處於精神脆弱的階段,可能產生一些異常的幻想,瑪麗理解。這時應該要安撫她的情緒。
“不,你不懂……裡麵的金屬絲不是鎢絲,而是铌絲……铌絲熔點太低,不能做——”喬伊突然頓住了。
“喬伊?你怎麼了?”瑪麗有些擔心地問道。
“不,沒什麼。”喬伊突然恢複了正常。
她甚至淡淡地衝瑪麗笑了一下:“謝謝你,瑪麗。粥我會喝的,你先去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