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春天·印象(1 / 2)

聖喬治節當天, 藝術評論家絲毫不著急,直睡到接近中午才來到阿拉貢廣場。

報紙上做了鋪天蓋地的廣告,印象派畫家的西班牙首展將在這一天的玫瑰集市開幕。

從第一則廣告刊登起,他就開始等。

等什麼?

當然是等畫家們來請他撰寫評論文章。

涅維作為巴塞羅那各大報紙最出名的藝術評論家之一, 經常受邀為來這裡舉辦畫展的畫家們撰寫評論, 潤筆費自然也十分可觀。

但這一次, 他從四月初一直等到四月末,等到風信子花都謝了, 聖喬治節到來,也沒等到他們的邀約。

評論家臉色微沉,理了理精致雪白的衣領。

他在幾天前終於沉不住氣, 去打聽了這幫名不見經傳的畫家——嘖, 原來是在巴黎落選法國美術院沙龍的一群人。

怎麼,法國人不要的垃圾, 就跑來西班牙了?

怪不得沒有邀請他評論,看來是根本請不起呢。

評論家在心底嗤笑一聲, 環顧四周。

今年的玫瑰集市似乎沒有受到幾個月前戰亂的影響, 和以往一樣熱鬨。

和煦的春風裡彌漫著濕潤的玫瑰花清香,令人情不自禁地泛起微笑。

不過, 評論家很快發現了一件神奇的事情。

怎麼會有這麼多女孩穿著紅裙子?

而且都與戰爭之前的時尚潮流完全不一樣,沒有墊高的胸部與臀部。

貼合身體曲線的裙子少了繁瑣的層疊裙擺, 卻更加飄逸,隨著少女輕盈的腳步飛旋起來, 廣場上就像綻開了許多朵玫瑰。

女孩子們像是約好了一樣, 一夜間就改變了連衣裙的時尚——這也太令人吃驚了。

且不說彆的,就算是把所有的縫紉機都用上,哪一家裁縫工作坊能夠一夜間做出這麼多相似的裙子呢?

不過, 這並不是評論家今天來的重點,因此他隻是帶著這個疑問走進了玫瑰廣場。

映入眼簾的是環形的玻璃長廊,頂部是透明的普通玻璃,而掛著畫的側廊則是水紋玻璃。

燦爛的陽光從幕牆灑下,一幅幅掛在空中的小型畫仿佛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上。

太不嚴肅了,評論家想道。

雖然之前在報紙上已經看到了印象派畫展,地址就在阿拉貢廣場,但當時他還以為這是說會在廣場旁邊某個比較顯眼的畫廊裡舉辦,完全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一個開放式的畫展。

貴重的油畫怎麼能夠放在這樣開闊的地方,隨便誰都能看?

它們應該被嵌入花紋精美的畫框,放在考究的金銀器皿裡柔軟的天鵝絨上,由穿著精致、有閒情雅致的貴族細細鑒賞。

藝術是有門檻的。

評論家看到前麵不遠處有一對情侶,正在興奮的聚在一幅畫前麵嘀嘀咕咕評論。

“你看,這裡畫的水麵好神奇,像是流動的一樣!”

“確實,我發現是因為這些畫筆的痕跡……近看能看出筆觸,遠看卻是朦朧漸變的色彩。”

評論家十分不屑的嗤了一聲。

這就叫做沒有品味,他們居然會把那些沒處理乾淨的碎點筆觸當做美。

他清了清嗓子,裝作在自言自語:“從這些畫作裡,我看不到任何對於藝術的謹慎。優秀的畫作應該是精致、美麗、奢華的,每一個細節都無比逼真,不能讓人看出作畫的痕跡。”

“而且一點也不莊重。構圖有問題,比例和結構都不夠準確,居然還畫了這麼多風景,毫無思想和品味。”

優秀的畫作應該有準確的標準和結構,構圖嚴謹而莊重;應該畫高貴的人,比如王公貴族或者古希臘神祇,他們才值得描繪——而不是這些不知所雲的雲彩、柳樹、小船和根本不知道是誰的小人物。

“總之,這些畫粗製濫造,折射出的是匱乏的藝術品味,毫無收藏價值。”

“這位先生,您要是不買畫的話請讓一讓,”一個不客氣的聲音忽然從旁邊傳來,“我們在排隊呢。”

評論家這才後知後覺地轉過身——

畫展上有數百幅作品,如有購買意向,需要先登記領牌,涉及競拍的統一在午後開拍。

有人笑了一聲:“誰管它是不是構圖嚴謹、比例正確?好看就行了。”

“就是,”旁邊的年輕人應和道,“相機都發明出來幾十年了,這麼想要逼真的畫麵就去拍照,看什麼畫呢?”

評論家頓時漲紅了臉,誓要捍衛自己鑒賞高雅藝術的尊嚴:“這哪裡是藝術品!真正的藝術品需要在工作室裡精心準備半年、一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而不是這些趕工的作品——老天,他們畫這麼粗糙的一幅畫應該用不了幾個小時吧?”

不過,那些畫想必也不是這些人買得起的。他倨傲地想。

“真好笑,”有人笑出聲了,“先生,時代變啦!那些新古典主義的學院派作品都是關在小黑屋裡畫出來的,沉悶得像一鍋燜爛的李子。”

“不管你怎麼說,反正我就是更喜歡這種畫,與之前十幾世紀的畫都不一樣,感覺很時尚。”

一位身段窈窕的女士微笑著看向麵前的畫,“確實筆觸比較粗糙,但它反而帶來了一種不真切的、朦朧的美。”

她拉了拉丈夫的手:“親愛的,我們買幾幅回去掛在臥室和書房吧!”

這種畫作對他們來說再適宜不過,既漂亮時尚,又不算太貴。

就像是把春天帶回家,感覺屋子裡都明亮起來了。

“這位先生,”評論家耳邊傳來一個忍俊不禁的聲音。

“當您發現所有人裡麵隻有自己對一件新事物持否定態度時,或許可以想一想,是不是自己老了。”

……

“玻璃畫廊這個創意簡直絕妙——您是怎麼想到用這種形式展出畫作的?”莫奈好奇地問道。

“先生,這畢竟是你們幾位的畫展,”喬伊笑起來,“自然要根據畫作的特點來設計展出形式。”

“當人們走在畫展之中時,接收視覺信息的方式是流動——靜止——流動,展出的方式就要讓他們每一次駐足時有足夠舒適的空間欣賞畫作,走動時的整體氣氛又要輕鬆愜意,使他們願意長時間逗留。”

“今天展出的大多是戶外寫生作品,尤其關注描繪動態的光影瞬間——您對此肯定比我更清楚。”

印象派的畫色澤柔和,散發著春天的氣息,與滿城玫瑰花香的聖喬治節搭配再合適不過,選擇這一天開幕本身就經過了仔細考慮。

“比起室內畫展,印象派畫作更適合在充足明亮的光線下欣賞,玻璃再合適不過。”

“確實。”莫奈讚同地點頭,“我還以為是心理作用——我的畫看起來比平時更漂亮了。”

“倒也可以這麼說。”喬伊笑道,“畫展的設計就是為了讓畫看起來更吸引人嘛!”

就像後世人們調侃的“買家秀”和“賣家秀”,賣家秀的功能就是突出甚至誇大商品最亮眼的特質,引誘人們購買。

商業性質的畫展說白了也是一種“賣家秀”。如果不能讓畫作看起來比平時更美,又何必辦展?

“莫奈先生!麻煩您到這邊來一下!”有人朝莫奈招手。

“殿下,伯爵先生,”莫奈歉意地點點頭,“我先失陪了。”

“當然沒問題,您先忙!”喬伊笑眯眯回答。

她回過頭,得意洋洋地衝安東尼奧抬起下巴:“怎麼樣?我設計的畫展哦!”

安東尼奧挑起眉,瞥了她一眼。

作為一個建築師的本能,其實他剛一進來,就關注到了畫作以外不同尋常的地方。

環繞阿拉貢廣場的玻璃畫廊采用不規則起伏的平緩曲線,讓整體空間輪廓顯得柔和、輕盈,營造出舒適親切的氣氛。

其中畫作的高低位置也構成動態的點線節奏,讓觀眾自然地把視線聚焦於作品。

當然,最巧妙的還是玻璃的運用。

透明的玻璃頂瀉下陽光,同時避免下雨等情況損毀作品。

側牆使用帶有藝術水紋的半透明材質,既弱化了幕牆本身的存在感,又與光影流風的畫作呼應,在觀眾走動時帶來夢幻的流動視覺效果。

雖然隻是臨時的簡陋玻璃畫廊,但其中的許多原理都與建築學相通。

彆人或許不懂,但他一眼就能看出,這看起來簡單隨意的設計,其實沒有一處不體現出新穎的心思。

“難以置信,你是個天才。”他嘴角微微勾起。

“哈,”喬伊快樂得像要飛起來,“我是個天才這件事,你難道第一天發現嗎?”

“當然不是。”安東尼奧淡淡地感歎道,“隻是今天讓我有了危機感,我想我大概要失業了。”

“……那倒不至於,嘿嘿。”

喬伊都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實展會設計本身就是一門學問,哪怕在21世紀初,它也算得上是一個新興學科,剛從美術和建築學中分流不久。

喬伊是個聰明的學生,可惜小聰明居多。她一向心思活絡,對什麼都好奇,專門選修過室內設計、會展設計和會展營銷學的課程,在這個尚不成熟的專業裡勉強算是半個科班出身的專家。

而在19世紀,畫展大多都是擺在金碧輝煌的宮殿宅邸之中,那些地方當然不能隨意設計布置,人們自然對展會設計毫無概念。

最重要、最美的畫作,放在最一目了然的地方就行了。

這有什麼好設計的?

金錢會告訴人們,這當然值得設計。

尤其是印象派畫作這種小巧、便攜,能夠乘著工業革命的浪潮走進更多人家裡的藝術品出現——

看看今天畫展火熱的現場就知道了。

“各位,你們絕對沒有見過這樣令人耳目一新的畫展。”

報紙上用無比熱忱的口吻寫道——探訪畫展的記者們拿到了來自公主殿下的豐厚潤筆費,幾乎掏出了十二萬分的熱情去讚美這場畫展。

“一幅幅小巧可愛的畫作色彩溫柔明亮、筆觸朦朧唯美,和一板一眼的新古典主義畫作風格迥異。應該說,以前的畫總是過分強調‘永恒’,如今我們終於見到了這樣的畫,願意捕捉生活中閃爍的美好!”

“如果您前往阿拉貢廣場的畫展觀看,一定會被那種單純柔軟的美好所擊中——它們抓住了光與影轉瞬即逝的靈魂!”

“我敢說,這是巴塞羅那人印象最深刻的聖喬治節集市——這也是印象主義的春天!”

印象主義就這樣,仿佛在一夜間登上了美術界的舞台。

剛剛從戰爭創傷中恢複過來的巴塞羅那人們需要精神的慰藉,比起王宮貴族、巨富大亨才能買得起的巨幅油畫,更多的人願意掏出幾百到幾千比塞塔購置一副時尚的印象派畫作,掛在家裡彰顯品位、陶冶情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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