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間李衛風下車在路邊吐了一回,從人遞過水囊,咕咚咚灌了些水。涼爽的夜風吹著,頭暈暈地又爬回車裡。
車裡沒點燈,黑咕隆咚的,有夜市的光透過竹簾照進來。李固側身倚靠著車壁,臉湊在竹簾旁向外望,被打上了一條條細密的影子。
“看啥呢?”李衛風咕噥一句。直接蜷起身體,腦袋枕在李固腿上了。
李固沒有如以往那般把他踹下去,隻是一直望著外麵的燈火。
李衛風翻個身,咕噥了句什麼,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忽然聽到李固說了句什麼。
他酒醉反應遲鈍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李固是問:“雲京的女郎,遇事都這麼鎮定嗎?”
經過了長長的反射弧,李衛風才明白他說的是誰。
“寶華殿下嗎?人家是公主啊,天潢貴胄,豈能跟尋常小娘子一樣?”李衛風打著哈欠說。
他出身寒微,現在雖然已是官身,內心裡對皇權和皇族都還存著敬畏。
李固出身與他相仿,懂他。但李固望著窗外燈火,卻想,皇家若真的這般可敬可畏,又何須遠嫁自家金尊玉貴的女兒。
男人若能撐起一片天,何須女人伏下身?
李固蹙眉望著雲京繁華,對這曆史厚重的古都、對這皇權的敬畏,都消減了幾分。
待回到李府,早有下人預備了解酒湯,兩人飲下才去見了李銘,向他彙報了今日與一眾貴族子弟出遊之事。
“楊家二郎還看得過去,其餘,不過爾爾。”李固道。
李銘搖頭:“勳國公府乃是開國八公之一,出過許多代猛將,隻如今……大不如從前了。”
父子三人就京城勳貴之家又聊了片刻,李固二人待要告退,李銘忽道:“對了,寶華公主讓人送了個金馬鞍過來,是怎麼回事?”
李衛風嘻嘻一笑:“還真送來了?”倒是個說話算數的女郎。當下告訴了李銘:“比試箭法,十一拔了頭籌,這是公主殿下出的彩頭。”
李銘訝異:“寶華公主隨你們一起去了?”
李固道:“不曾。殿下是與彆人冶遊,與我們偶遇而已。”說了說當時情況。
李銘若有所思:“這女娃子,心很大呀。”
李衛風搶著道:“公主跟沒事人似的,還大大方方地問我們北邊的事,說早些知道,心裡好有準備。”
李銘再次歎道:“可惜了。”
李固垂眸。
待回到自己院子,他的親兵歡喜地捧來那馬鞍:“將軍看看,金的!”
不止是鎏金,還嵌著珠玉寶石,十分美麗耀眼。李固一眼就看出來,這和謝玉璋自己用的那個一模一樣。
李固怔住。晃動的燭火中,他神色晦暗不明。
“好好收起來。”許久,他對親兵說,“小心著點。”
親兵第一次見到、摸到這麼金貴的馬鞍,不需得他說也曉得要小心,隻是忍不住問:“將軍,不用上嗎?用這個多長臉啊!”
李固摸了摸那精美的寶石鑲嵌,輕聲說:“用了就舊了,還是妥善點收好吧。”
謝玉璋一回到朝霞宮就吩咐:“我那個一對兒的金馬鞍呢?給我找出來。”
林斐迎上來,訝然問:“這是怎麼了?找那個乾嗎?”
“拿去當彩頭,比輸了,得給人家送去啊。我可不是那賴賬的人。”謝玉璋笑道。
林斐本就高興於她肯出去散心,見她情緒好,跟著心情好起來,含笑揶揄:“那可要快點,不然人家以為咱們小殿下跟那年似的,明明輸了了那個玉老虎給五殿下,卻無論如何不肯拿出來呢。”
林斐若不提,重活了一世的謝玉璋都幾乎不記得這個事了。
換下了騎裝洗漱過,宮婢服侍重新梳頭的時候,她看著鏡子,忽然問林斐:“阿斐,你怎麼看五哥這個人?”
林斐清亮的眸子抬起:“怎地問兒這個?”
把手中衫裙都交給宮人,接過梳頭侍女手中的象牙梳篦,揮退了眾人,她握著謝玉璋如瀑的青絲慢慢梳理,說:“五殿下天潢貴胄,豈是兒能隨意點評的人?”
謝玉璋扯扯唇角:“阿斐,我們很快就要離開了。”
許多從前的顧忌,對謝玉璋這個注定要離開的人來說,都不再重要了。她就想聽聽旁人對她這位五哥的真實評價。
林斐沉吟片刻,斟酌道:“五殿下,誌氣很大。”
仿佛是意料之中,謝玉璋想。
五哥敢說敢做,對小妹妹來說,自然比行事謹慎、話出口之前都先要三思的太子更吸引人。比起太子,她從前一直是更喜歡這個五哥的。
他也的確誌大,常常逗得她歡喜,拿些精致物件哄她開心,她便常常在父皇麵前提起他。
他的誌氣,都用在宮闈裡了。
重生後,謝玉璋知道自己一個公主,在大事上說話分量太輕。在與太子溝通無果後,也不是沒試著找過五皇子,希望他能向皇帝諫言,放緩削藩的腳步。
這個大趙朝,謝玉璋自然是希望它不要垮。哪怕真的注定要垮,謝玉璋依然是舍不得,依然是希望能晚一日便晚一日的。
可他這位五哥正如林斐所說,誌大,誌大卻才疏。
他的眼睛隻盯著宮闈,盯著禦前,盯著皇帝和太子。在天下梟雄都漸漸將目光放在江山天下的時候,他的格局太小了。
可他的心又大,後來……連累了多少人。
謝玉璋再生一世,對這位五哥實在沒有像前生那樣親昵。可要讓她像對淑妃、安樂那樣置之於陌路,也做不到。
“算了,不提他。”她結束這個話題,“今天福春來過嗎?”
林斐正要說“未曾”,便有宮人稟報:“含涼殿的福春來了。”
林斐咋舌道:“這麼不禁念叨?”
謝玉璋也失笑。
福春進了殿便告訴謝玉璋:“有司已將名冊遞到了禦前。”
他眼瞧著寶華公主便坐直了身體,可見心裡是十分記掛隨員名冊這事的。
福春在內廷裡也讀過幾天書,內心裡也不全是汲汲營營的心思。自乾爹去後,謝玉璋是第一個對他這麼好的人,福春內心裡很想為她做點什麼,如此,那股子良心不安之感才能消去幾分。
他見謝玉璋動容,忙道:“殿下,這兩日最好不要煩擾陛下。”
謝玉璋吃驚:“父皇怎麼了?”
福春湊近,壓低聲音說:“具體奴婢不清楚,隻是今天宰相們離開後,陛下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好像是因為南邊什麼事。現在,不是個好時候。”
在皇帝身邊有人,真是方便啊。
謝玉璋深深希望,這個人以後在另一個皇帝身邊,也還肯這樣幫她。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