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謝玉璋果然去探望了謝寶珠。她沒有擺公主儀仗,輕裝便服騎著馬去了
到了壽王府,先去拜見了壽王妃。
壽王妃握著她的手,眼眶都紅了:“從前羨慕你能跑能跳,健健康康的,隻盼著大虎能像你一樣就好了。誰知道……唉……”
謝玉璋輕聲道:“人各有命。我怕以後沒機會再來看望姐姐,今日裡特意過來。”
壽王妃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去吧,你們姐妹好好敘敘。”
仆婦引著去了康樂郡主謝寶珠的院子。
因著謝寶珠怕日曬,院子裡栽了許多樹,樹冠密密的,幾乎覆蓋了整個院子。謝玉璋以前來時,就覺得陰森森的,讓人無故就覺得心情晦暗,是以很不愛來這裡。
樹蔭下擺了張胡床,康樂郡主謝寶珠腰後墊著超大尺寸的隱囊,正在看書。見謝玉璋進來,她放下書向她招手:“寶華。”
被樹蔭割裂得斑駁細碎的陽光下,那眉眼的確與謝玉璋很有幾分相似。隻是眉間懨懨,臉格外的白,缺乏血色,遠沒有謝玉璋這般粉紅健康的氣色。
謝玉璋凝目注視了她一息,快步走下台階,走到胡床邊坐下:“現在就看書?這會日頭還不熱呢,不走走嗎?”
“雖然不熱,可是刺得眼睛不舒服。”謝寶珠說著,也凝目觀察謝玉璋,“昨天她們說你說今天來看我,我還以為你隻是隨便說說。”
她們兩個雖然是堂姐妹,但關係真的說不上親近。謝玉璋過往很少的幾次過府,都是謝寶珠又生了什麼病,她隨著堂姐妹們一起來探望而已。
像這般一個人獨自前來,於她們兩個人的關係來說,頗為少見。
謝玉璋說:“我不來看看,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了。所以想來便來了。”
她眼睛水潤,臉頰泛著淡淡的粉紅,連嘴唇也粉嫩得如花瓣一般,一看便是氣血飽滿的健康之態。她因為自小便練舞,日日拉伸筋骨從不懈怠,身子骨的確比彆的姐妹們都更好,竟是連病也沒怎麼生過。
在過去,謝寶珠嫉妒謝玉璋這份健康。可現在謝寶珠聽了這話,隻沉默了半晌,什麼也沒說,伸出手去握住謝玉璋的手。
謝玉璋反手也握住她的手,堂姐妹相對沉默。
謝玉璋望著那手。雖然白得過頭且十分纖細,可也保養得當。她再看謝寶珠的臉,雖氣血不夠旺健,卻也養得精致。
她是這壽王府的郡主,因自小身子便弱,這府裡上上下下,從壽王到馬夫,從壽王妃到灶下婢,沒有一個人會給她氣受。她雖然體弱,卻過得也是被眾人捧在手心裡的日子。
後來她在李固的後宮裡,下巴尖得能紮人,眉間沉沉,毫無生氣。
謝玉璋回到雲京後第一次去見她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沉默地握著她的手,說:“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
活著就好。
謝玉璋每見到她一次,便覺得她又更瘦了一分。
李固的後妃,或是老派貴族,或是嫡係新貴,或是政治盟友。謝寶珠一個前朝宗室女,想也知道日子不會太順心。
她又是這樣一個不喜多言也不愛走動,清冷孤傲的性子。像朵離了枝的花兒一樣,在李固的後宮中漸漸枯萎。
謝玉璋的眼淚落到了她們交握的手上。
謝寶珠抬眸,凝視她片刻。
“珠珠。”她輕聲說,“你很健康,在我看來,健康便是這世間最大的財富。我從遊記裡看到,戈壁遼闊,草原無邊,除了大海,那裡便是世間最廣闊的存在。我一直做夢能在那樣的地方縱馬馳騁,可歎我這身子,多走幾步都喘不上氣來。珠珠,魚兒在水,雄鷹在天,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活法。你找對方式,或許跟雲京不同,但一定也能在那個地方用合適的方式活得很好。”
謝玉璋驚訝。前生後世加起來,她都沒想到能從沉默寡言的堂姐謝寶珠這裡聽到這樣長一番話。
她對她的了解其實真的太少了。之前是不投緣,之後是環境已經不允許。
後來她每次進宮給皇後請安完畢去看她,兩姐妹也隻是互相問問身體——謝寶珠自來病弱,從草原回來的謝玉璋也早沒了健康。
謝寶珠有時候望著她的眼神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卻又最終什麼都沒說,隻是握握她的手。她們的手都纖細,都柔軟,都無力。
謝玉璋拭去淚痕,露出微笑:“姐姐也是呢,一定要好好的。”
“我們,都好好的。”
謝玉璋走前又去給壽王妃告辭。待她離開,壽王妃召了謝寶珠身邊的仆婦詢問:“都說了些什麼?”
仆婦答:“兩個人也不說話,寶華公主隻坐著,給咱們郡主念了幾章遊記。”
壽王妃歎息不已。
離開壽王府,日頭已經高了起來。從人遞上幕籬,謝玉璋卻推開:“不用。”在從人詫異的目光中翻身上馬。
她後來在草原上活得沒那麼精致,習慣了陽光。她落到蔣敬業手裡的時候,皮膚還是蜜色的。
押送回雲京的路走了兩個多月,成日裡在車裡不見陽光,等到了雲京的時候,就已然白回了從前的模樣。
李固在坊口看到謝玉璋的時候,便看到她白生生的肌膚又像是在發光。
是他的眼睛有問題嗎?為什麼每次看到寶華公主,總覺得她在發光?
他心裡還沒想明白的時候,身體已經誠實地一夾馬肚,驅馬上前,喊了一聲:“寶華殿下!”
謝玉璋聞聲轉過頭來。
李固覺得自己沒看錯,寶華公主的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的的確確是迸射出了不一樣的光彩來。她的眼裡都是驚喜。
李固覺得心裡某處有奇怪的潮汐不受控製地湧動,但他狠狠地把那不知所謂的感覺壓回去了。
“殿下這是要回宮?”他勒韁行禮。
謝玉璋沒料到今日出宮一趟還能遇到李固,這可不是上天把他送上門嗎?她笑起來,沒有回答李固的問題,反而問道:“十一將軍這是去哪?”
李固道:“約了二郎。”
謝玉璋更加驚喜:“阿深哥哥嗎?”
李固道:“正是。”
謝玉璋問:“十一將軍和阿深哥哥可是有正事要談?旁的還有誰?”
李固心中隱有預感,道:“隻是和景山相約吃頓便飯而已,並無旁人。”
謝玉璋正期待如此,她握著韁繩,黑曜石般的眸子在陽光下閃耀華彩,含笑問:“那十一將軍介不介意寶華去湊個熱鬨?”
李固強壓住變快的心跳,道:“殿下喚微臣十一郎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