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街兩旁的酒樓早就滿座,樓上臨街的包間價今日格翻了好幾倍,依然一間難求。這些人亦如樓下街旁的百姓一樣,在謝玉璋經過之時,被她的姿容攝得齊齊失了聲。
過了許久,有人緩緩吐出一口氣,讚道:“既美且慧。”旁人懵懂發問:“怎麼說?”
前一人道:“她竟穿著胡服。”
不止是寶華公主,她和她身後的女子們,統統都穿著胡服。
有人不滿道:“她這是不願做中原女兒了嗎?”
前一人道:“錯,她隻是不願做原來的自己而已。”
有人恍然大悟,以拳擊掌:“原來如此!”
看到彆人看過來的不解目光,他笑著解釋:“這位公主穿著胡服,便是出嫁從夫,以漠北汗妃的身份歸來。她這是……拋棄了前趙公主的身份啊!”
眾人皆恍然,如此,便理解了。再無人因此而責備她。
她還立了那樣大的功勞,從此以後,她以這功勳在新朝立身,的確不用靠著“趙公主”的身份活了。
隻不免有人笑道:“這位汗妃有傾城之色,不知道今上預備如何安置她?”
那些話本子裡,亡國公主和新朝皇帝的愛恨情仇,從來都是令人們喜聞樂見、心癢難搔的。
禁中。
一重重的宮門穿過,謝玉璋終於來到了含元殿前。
含元殿高大雄渾,俯瞰雲京,是皇帝上朝聽政的地方。在今天這麼好的天氣裡,謝玉璋在階下抬頭仰望,覺得這大殿比她從前記憶中更加巍峨。
聽到了那一聲聲傳出來的“宣――”,謝玉璋踏上白玉階,一步一步,走得極穩。
邁過大殿高高的門檻,文武百官無數道目光都朝她看來。
謝玉璋望著那高高禦座上的男人。
那男人也望著她。
行過了千裡,穿過了歲月,她和他,終於再次重逢。
但那男人和她記憶中的青年不一樣了。
他的麵孔比那青年更硬朗,顯示出他也經曆了風霜。他的氣勢威壓已經不是當年的青年可比得了的。
謝玉璋知道,禦座上坐的,其實是一個她認識了許多年的人――大穆開國皇帝李固。
她踏過前世今生,終於又和這個人見麵了。
“臣妾,”謝玉璋走到殿中,提起衣擺,“漠北汗妃阿史那謝氏,參見吾皇陛下。”
至於那個在雪丘上窺她,在帳前護她的青年。
……
忘了吧,就忘了吧。
漠北歸來的汗妃膝蓋落在大殿金磚上,舉手過眉,纖細的腰肢彎下,俯身叩拜――
“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個女子真的是他記憶裡的那個人嗎?李固恍惚了。
就和所有的雲京百姓一樣,他的心裡,也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寶華公主謝玉璋。
可當這個自稱阿史那謝氏的謝玉璋走進大殿的刹那,李固心中的那個謝玉璋就模糊了。
明明,從前她一顰一笑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可幾乎是在刹那間,那個明媚柔美的少女,就飛快地模糊了麵孔。當她跪下去的刹那,李固從這神思中掙脫。他清楚地聽到了鎖鏈碎裂的聲音。
這些年,不論彆人怎麼畏懼他,怎樣稱頌他,李固的心中總有一個聲音在問自己:我,夠強大了嗎?
麵對妻妾,他會問自己,能否護住她們一生平安?
麵對士卒將領,他會問自己,能否帶領他們一直走到最終的勝利?
甚至哪怕他已經穿著龍袍坐在這高大雄偉的宮殿中俯瞰雲京,他依然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經足夠強大。
若足夠,則為什麼那個纖細的少女還在漠北受著煎熬?
為什麼她還在那裡以色侍人?
這對自己一聲聲的質問,不知道從何時起好似鎖鏈一樣將他牢牢捆縛。他每每掙脫不出,便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
但是今天,當麵前這個女子雙膝落地的刹那,皇帝李固聽到了鎖鏈崩裂的聲音。
他盯著那女子伏下去的背脊,站了起來。
隨著起身,那些捆縛了他許多年的鎖鏈嘁哩喀喳碎落一地。
皇帝站起來,覺得身體無比輕鬆,前所未有地充滿力量。
他已經將她都接回來了。
此時他知道,他的確已經足夠強大,可以君臨天下。
皇帝望著下麵拜伏的女子,沉聲道:“免禮平身。”
那女子聞言,從容起身。
她站起來,微微揚起了麵孔,直望天顏。也給了皇帝仔細看她的機會。
比起從前如煙如霧的少女,眼前的女子似乎凝實了。
她的麵孔有了些變化,眉目疏朗,瞳眸耀人。少女時便已經是人間殊色,如今長成,那眉間的沉毅和勃勃的生機與他想象中很不一樣,但,不妨礙她傾國傾城。
她,是謝玉璋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