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璋道:“那有什麼辦法,血脈連著呢。”
李固說:“我也有過家人的。玉璋,我……是青曲縣餘寧鎮人。”
謝玉璋抬眼看了眼那帷帳,頗有些詫異。皇帝的出身,他從未對彆人提過。
李固的聲音從那帳子裡傳出來,很低沉。
“我爹叫李平安。他不是本地人,是荒年跟著父母逃荒到這裡來的。我的祖父母都死了,就剩他一個人。他個子很高,力氣很大,每天挑著貨擔,走街串巷,遊於鄉間。他是個販貨的貨郎。”
“我母親是個鄉下大戶人家放出來的婢女。她也是荒年的時候賣身進去的,一樣無父無母。我們一家,便隻有三口人,連親戚也沒有。”
“但父親能乾,母親勤勞,自家覺得,日子也挺好。”
但有一天,李固的貨郎父親在外麵被貴人的馬踏斷了腿。貴人丟下一個鼓鼓的荷包,便走了。
隻鄉下大夫不行,李固父親的腿傷沒處理好,導致最後隻能鋸斷他半條腿保命。
“從此他就隻能杵著拐走路,再做不了貨郎。家裡的情況便急轉直下,變得拮據起來。為了生計,母親便給彆人家縫縫補補,接一些漿洗的活計養家。”
“偏我父親一蹶不振,成日酗酒。不僅喝得爛醉,還常常把家裡的錢都拿去買酒。喝醉了,還會打我母親。”
“我記得最清楚的,便是母親常哀哭。”
“有一天,母親很高興地對我說,薛屠戶說要把他家的衣服都交給她洗。這對她來說,是一筆大生意。她說,薛屠戶叫她去他家裡取衣服。我母親歡歡喜喜地去了。”
隻這女人卻沒有抱回臟衣服來。她回來的時候,頭發都散亂了,衣服上有汙漬。
她叫人“欺負”了去。
“你生來就尊貴,你不會懂。在那樣的小地方,一個屠戶便已經是一方惡霸了。”
“我母親向父親哭訴,那男人不敢去找屠戶的麻煩,就打她,狠狠打她,還用很多難聽的話辱罵她,叫她去死。我上去攔,也挨了打。他雖然一條腿沒了,但力氣真的很大。我打不過他。”
“他杵著拐離開之後,我很難過,因為沒有足夠的力氣保護我的母親。但是母親卻叫我彆難過,她說她習慣了。她給了我兩文錢,叫我去買糖吃,說吃了糖就不疼了。”
小少年便去了。那糖真甜,他回家的路上便含在嘴裡,甜了一路,傷口仿佛真的不痛了。
隻回到家裡推開門,看到的卻是母親懸空的腳……
他的父親一直沒回來,鄰居們幫著收斂了他的母親。
他傻傻的,嘴裡的糖也不知道吐出來,也不知道咽下去。那顆糖一直就含在他的嘴裡,一直在甜。
後來鄰居們找到了他的父親——他喝了酒,跌進水塘裡溺死了。
一夜之間,李固成了孤兒。
謝玉璋沉默許久,問:“那時候你多大?”
李固道:“八歲。”
八歲的李固從鄰居的嘴裡聽明白了一件事,他的母親被薛屠戶“欺負”了。因那薛屠戶並不遮掩,還洋洋得意,對彆人吹噓。大家都知道了。
八歲的李固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摸進了薛屠戶的家。前麵是鋪子,後麵是宅子。
李固從前麵的鋪子裡摸了一把刀,摸進了薛屠戶的臥室裡。
“那刀是切肉的,很鋒利。”他說,“並不需要很大力氣,隻在他喉嚨劃一下就行了。血噴得很高,帳子頂上都是。”
“我身邊的人都以為我從十一歲開始殺人。其實不是,我八歲那年,便開始殺人了。”
八歲的小少年便帶著那把刀走上了逃亡之路,一路流浪。
他殺過搶奪他食物的乞丐頭,殺過想把他賣到小倌館去的人拐子,殺過欺負落單女子的地痞。
他帶著那把刀流浪了三年,入了河西軍,遇到了李銘。
人生從這裡走上了拐點,一直走到了雲京的含元殿。
“玉璋,這就是我。我是這樣一個人。”他說。
他這出身和往事,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但是今日,他想告訴她。
他父親是鄉間小販,母親曾為仆婢,還曾受辱。而他八歲就開始殺人。
——知道了這些,她會怎麼看他呢。
琴音嗡嗡兩聲,
“哦。”謝玉璋道,“知道了。”
李固的身體忽然放鬆下來,猶如浸在溫水中一般。剛才的那些緊繃感都沒了。
“玉璋。”他喚她。
謝玉璋:“嗯?”
李固道:“我常恨我父母。”
謝玉璋歎息。
李固道:“他們都是懦弱的人。一個,隻敢對柔弱的女人和孩子動拳頭。一個,挨打不敢反抗,受辱不敢報官,甚至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我這一生,都恨這些懦弱的人。”
“玉璋,我在河西,每思及自己累你二嫁,便痛苦不堪。”
“我怕你會受不了那些苦,我怕你會撐不下來。”
“可我錯了,你比誰都勇敢。你回到雲京的時候,眉間全是勃勃生機。”
“我再沒見過一個女郎,像你這樣耀眼。”
帳子外的琴音停了許久。
謝玉璋的聲音響起。
“什麼叫作……”她問,“你累我二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