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見少爺走到旁邊的老樹底下接聽。
不知五太太在手機那頭說了什麼,通話隻持續了兩三分鐘,少爺掛了。
這期間他並未開口吐出一個字節,麵上也看不出是什麼情緒。
下屬們關心的同時,晏家的一些人在觀察。
已經是這時候了,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被放大,和不久便要浮出水麵的遺囑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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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院外的哭聲停了,晏玉心哭倒在兒子懷裡,無人去關懷一句。
一道道視線集中在木門上,裡麵那位老人如能操控生死的上帝之手壓在他們頭頂,不知暗藏了多少目前還沒被挖出來的線路,是他們恐懼又敬畏的存在,如今就要倒下了。
商界的傳奇人物,資本家中的帝王,創造了數不清的輝煌,敵不過生老病死自然規律。
淒涼嗎,並不會。
任他擺布的人,想和他一樣獨|裁|專|製。
然而氣氛不是統一的尖銳,原因在於,有的子嗣早就接受現實了。
他們不是放棄,而是秘密開始了新的謀劃,企圖讓自己的子女取得這一任繼承人的認可親近,進到下一任繼承人名單裡。
為將來的內鬥埋下了引子。
一個小少年朝著晏為熾走近點,說著安慰的話。
這個頭一起,陸續就有緊跟其後的。
對著沒有父母的交代叮囑,他們也能看出或感受到是晏氏今後的中心,能決定晏家下一段曆程是更加繁榮還是走向衰敗的人,小舅爺,小姥爺的叫。
小小年紀受到大人跟環境的熏染,世界失去了單純的童稚。
曆代都是如此,都是這麼成長的。
塊頭高壯的西裝男將小不點們全都攔截在幾步之外,不準他們離少爺太近。
各家的父母眼睛突然恢複光明,大驚失色地跑來把他們領走。
晏為熾嗤都不嗤一聲,沒那個心思,他對雙手合十麵朝遠方的淨陽打了聲招呼,轉身往一個方向走。
下屬們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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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門口有個小和尚在掃地,他見到出來的幾人就行了個禮,繼續拿著掃帚掃動。
這個季節地麵不見多少落葉,就落了些灰燼。
晏為熾蹲在哼哈二將這兩位門神中間,漫不經心地拋打火機玩。
不多時,一支護衛隊陪著他們的女主人來到寺裡。
女人的臉上戴著墨鏡,快到腰部的金色長發隨意紮在腦後,一頂黑色禮帽壓著她的發頂,帽邊上繡著精致的雛菊。
“五太太好。”
“小少爺。”
兩方人馬打了個照麵,恭聲喊。
掃地的小和尚跑了,沒掃完的灰燼往人身上撲。
五太太走到兒子麵前,黑色的絨布裙擺蓋住腳踝,尖頭皮鞋四周沾著些許風塵,她的呼吸隱約有幾分難言的急促:“小熾。”
“你頭上怎麼傷了。”五太太問。
晏為熾將拋在半空的打火機接住,一語不發地蹲著抬起頭,沒什麼表情地看了她一會,不快不慢地起身。
母子兩人在這盤棋上各走各的,此時碰上了,沒有西方的貼麵打招呼。甚至連個擁抱都沒有。
疏離的意味在他們之間這方寸之地肆意膨脹。
“你父親在等我們,走吧。”五太太仰了仰臉,率先往寺裡走,記憶的長河在她腳下流淌,關於她,關於她的兒子,關於他們母子。
那時她整個孕期都是外界甚至晏家都不太知曉的隱秘,她順利生產後不久,先生就說要立小熾為繼承人,她不願意。
做繼承人太辛苦了,也沒什麼樂趣。
但她太仰慕先生了,他擁有無窮的智慧,做出的選擇不會有錯。
於是還在嬰兒床裡的兒子就這麼被定義了人生。
當時先生並未對外透露,隻是他們在房裡的一次談話。月子裡出了件事,先生把她跟兒子送去一座小廟,一待就是好幾年。
之後他們回到晏家,繼承人一事正式揭開,伴隨著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定了的謠言,先生沒澄清。
才七歲的兒子開始經曆綁架勒索,回家的第一年多次在生死邊緣徘徊。
先生告訴她,身為大家族的子嗣,除非是癡呆兒,否則沒有完全的平安順遂一說。
死亡與血腥都是該受的,要受的。
繼承人受的會乘以倍數。
主宰與被主宰,取決於自身的能力。
她被先生說服。
直到兒子十五歲那年,他十哥的外公一家設局要他的命,先生的人找到他的時候,他被活埋在地下,手腳全斷了奄奄一息,她再也承受不住了。
先生卻說,兒子的學識才能,格鬥槍械,以及天生靈敏的商業嗅覺都符合一個合格的晏氏繼承人水平,缺點是陷在框架裡中規中矩,和他的大多子女都是一個模板。
更麻煩的是,兒子理性過了頭,少了衝勁,對一切都無欲無求。
哪怕是還擊跟報複。
那時恰逢晏氏內部多個派係蠢蠢欲動,她夜夜提心吊膽,擔心兒子慘死身首異處。
先生便乾脆設局把兒子送走,看他能否在外麵自我完善。
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麼先生為兒子選的城市是春桂,學校是西德職高,可先生選的一定有他的道理,她聽了先生的,哭著求兒子入局。
兒子不配合,不屑借刀殺人,走彆人鋪好的路,人生不能自主沒有選擇。
他被她惹煩了,發了脾氣,本就不深的母子情又稀釋了一次,
她以死相逼,他同意了。
這就有了後麵的弑母,廢棄,流放三年。
兒子度過那三年回來後有所求了,求的卻不是權勢利欲,一切都以脫軌脫控。
她不知道怎麼辦,先生叫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
至於兒子,
先生會有方法的,在她心裡,他無所不能。
然後又是三年,
兒子才回了家,帶著她的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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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鞋踩過青磚灰板的輕響離禪院越來越近,眾人全都看了過去。
五太太是德國人,小康家庭,鋼琴師出身,她在首城生活多年,如今已過四十,氣質儀態不輸晏家的年輕名媛千金。
年輕時是何等的驚豔。
“蘇姨。”晏嵐風第一個開口。
五太太摘下墨鏡,露出一雙藍色的眼睛,紅腫得厲害,流了不少淚。
眾目睽睽之下,老爺子最疼愛的小太太以這樣一個狀態現身,透露出一個無聲勝有聲的信號,他真的要走了。
“蘇姨,你幫幫我兒子,”晏玉心回光返照似的撲過去,一把抓住五太太拿著墨鏡的手。
指甲深深地刮摳了進去。
五太太尚未做出什麼舉止,老爺子為她親選的護衛隊就將晏玉心按在地上,對待失智發瘋的犯人一樣。
不把她是晏家三女兒的身份放在眼裡。
五太太的手背上有幾道血痕,她不是很在意地把手放下來,吩咐護衛放開晏玉心。
“玉心,你說。”五太太的神態稱得上柔和。
晏玉心聲音沙沙的:“我想讓我兒子跟我姓,希望父親能同意,他的律師團今天剛好都在。”
“你父親要走了,你提這種事。”五太太有些失望地偏開了頭,指責的話沒有往下說。
“蘇姨,你,我隻是想……這是我最後的……”晏玉心給人的感覺像是有什麼可以拿出來讓五太太為她說話的理由,她盯著五太太看不太出多少歲月痕跡的臉,瞳孔渙散,怪異地張了幾次發白的嘴唇,喉嚨裡發出難受的“嗬嗬”聲,最終隻有悲苦的抽泣。
她那個清俊出挑的兒子給她擦臉,把她扶了起來。
晏家有些人鄙夷地想,不過是一個姓,竟然在寺裡,在這個場合三番兩次撒潑討要,也不嫌丟人。
就在此時,淨陽穿過人鬼不分的晏家一眾上前,對五太太道:“施主,請跟我來。”
五太太往後看,找著什麼。
“隻準施主一人進去。”淨陽道。
大家表情各異,老人家為小兒子布了這麼久的局,臨終的時候要見的竟然不是他,而是自己的小太太。
死前最後一次坐實了,子憑母貴的謠言。
這個成立了,那麼他中看不中用的言論也就成立了,會給還在觀望的派係一擊強大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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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太太進去不到十分鐘,清風吹滅了香爐裡的星火,吹動了一禪院的樹木。
喪鐘敲響,晏氏的老董事長,晏家年邁的掌舵人走了。
遺囑公布與眾。
一份輕薄又厚重到無法估算的產權轉讓書,為這場漂浮虛幻的送終畫上了句號。
葬禮之後,五太太帶著遺物回到療養院。
先生在世時,她是先生的弱點,先生不在了,她是兒子的弱點,很有自知之明,也明確哪些不可為。
這年立夏,新的掌舵人接任,晏氏在商海的航行繼續向前。
晏氏挺過多次暗鬥渾水摸魚存活至今的幾個派係基本被一波收了,根基最壯的派係也被抓住了來不及撤溜的尾巴,出人意料的以晏振,也就是晏二爺為首,他下落不明。
裝病裝的,提前跑了。
晏氏
沉肅的書房裡彌漫著煙味,晏為熾坐在辦公桌後麵,襯衫外的胳膊上戴著一塊黑布。
一個內部小會開了有小半包煙的功夫了。
剪著學生頭的年輕人提議道:“少爺,晏振的小女兒和朋友在法國小鎮旅行,位置已鎖定,我們可以馬上,”
其他兩人雖沒開口,眼裡卻流露出一樣的想法。
晏為熾吐煙:“沒必要。”
書房一陣緘默。
晏為熾擺手,三人退出了書房。
不一會兒傳來彙報聲,晏嵐風來了,晏為熾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收拾收拾桌上的煙灰跟資料,扣住旁邊放了挺久的小碗,拿到自己麵前。
晏嵐風進來時,入眼是吃著白糖的晏氏新董事長。
這是最後一次清理了,他似乎不是很急迫。
晏嵐風坐到一處,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她懷疑當年父親以悲傷過度為由去寺裡靜養之後,晏氏跟晏家內部的風波起與滅都是小弟的手筆。
就是小弟在首城做邊緣人期間的事。
因為那裡麵有微妙的一點底線殘留,沒有趕儘殺絕斬草除根。
外界以為是人老了,手軟了。
晏嵐風摩挲細瘦的手指,她的心境早已發生了顛倒性的變化,從局裡跳出來成了旁觀者。
小弟跟三姐的兒子都和她沾親,在她眼裡,他們是首城商界新一代人物裡的佼佼者。
那麼,就目前而言,誰是贏家,誰是輸家。
季明川覬覦金字塔頂的位置,妄圖隻手遮天,從小弟在他認祖歸宗的那天歸來就暴露了他的定位,他如果不放棄重立目標,終將陷入困境一敗塗地。
小弟想徹底擺脫晏氏,渴望自主可控的人生,他也沒贏。
然而輸贏都是一體的,轉個方向就是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