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點鐘,村子從沉睡中醒來,起火燒鍋飄起炊煙,大人把一鍋稀飯燒開了,在鍋洞裡留了兩根柴火悶上,來不及吃一口就帶上農具去了地裡。
餓著肚子搶時間,爭取在太陽升起來前多割些麥子。
小孩還趴在涼席上酣睡,口水從嘴角流到席子上往鋪在底下的床板上滲,無憂無慮的年紀。
清爽的風從樹梢吹向麥地。
幾乎每家的地裡都站了人。村長家今年多種了一畝,因為小霧說要回來幫他們割小麥。
一條馬路從村子西南延申出去,兩旁都是麥地,三輪或者板車停在路邊上。晏為熾騎著三輪往這邊來,陳霧坐在後麵的小板凳上,三花跟黃狗兩大護法一左一右。
所過之處是村民們熱情的招呼聲。
“小霧!小晏!你們來了啊!”“早飯吃了嗎,怎麼這麼早!”“小晏還會騎三輪啊!乖乖”
晏為熾何止會騎,三輪在他手裡騎出了機車的瀟灑。
陳霧腿間夾著水瓶不讓它倒,視野裡是薄弱的晨輝和愛人的背影,他鏡片後的眼睛眯著,神情柔和萬分。
三輪停了,村長家的麥地近在眼前。
陳霧跳下車:“阿熾,我上次坐三輪,還是你大年三十送外賣的時候。”
晏為熾把車後麵的東西一樣樣拿下來:“我隻記得你騙我說你回家過年,結果跟一個女生在巷子裡散步,手裡還拿著電子的虎頭燈。”
陳霧吞吐:“當時都解釋了,你怎麼還……”
一頂草帽被扣到他頭上,他閉上了嘴,仰著臉,仍由晏為熾給他係帽繩。
周圍投來打趣的視線與說笑。因為這個點還不需要用到草帽。
陳雯紅了臉。
晏為熾若無其事,他把繩子係在陳霧的下頜,調了調鬆緊度:“防曬是不是擦少了?”
“彆說了,全村可能隻有我一個人擦了防曬。”陳霧嘀嘀咕咕,“你自己都不擦,還要我擦。”
晏為熾挑高了眉梢:“我能跟你比?你不看看你多白多嫩。再過幾年,我們一起出去,我就是你爸了。”
陳霧:“......
有村民經過,陳霧難為情地推了推晏為熾,怕他還要亂開玩笑,“割麥子吧割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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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麥長得密,村長跟大媽還沒到,陳霧帶晏為熾下地,唰唰就割下一撮。
動作輕鬆又利索。
坐在林科大的課堂上聽課的時候,陳霧的身上看不出絲毫早年撐起一個貧困家庭的沉重,隻有他站在地裡拿起了農具,才能顯現出他豐富的經驗。
脫了鞋露出腳也能看出來些許,那是塗了幾年藥,依舊無法完全抹去的粗糙磨損。
下過地淌過河,爬過山,從爛泥到霜雪,背過季長河的希望。
相由心生,或許是不埋怨不抱怨,不強迫自己也不強迫彆人,所以心裡沒有長出過消極與滄桑,臉上也看不出來。
陳霧手把手地教了好一會,到了驗收教學成果的時候,晏同學做得有模有樣,差點把手割破。
要不是陳霧及時握住他的手腕帶偏了他的力度,就不是一點表皮這麼簡單。
晏為熾深受挫敗打擊:“我不就是按照你的步驟來的,哪出問題了。”
陳霧說有。
晏為熾一派虛心的神態:“請指教。”
陳霧提出他的問題:“你握住麥稈以後,要朝著自己的方向提溜起來再割,軟趴趴的不好割斷。”
晏為熾沒注意。
現在彆家的麥地都躺下了一塊,陳霧這兒基本沒怎麼動。
陳霧沒有嫌晏為熾做不好事添亂耽誤時間,或者怕他又割到自己弄出口子,而是把新鐮刀遞給他,說:“你再試試。”
晏為熾實際問題實際解決,一口氣試了兩次。他從麥地裡直起身,額發上沾著幾個小麥粒。
陳霧看了看:“麥茬留高了,低一點,像我教你的時候割的那些一樣。”
晏為熾掃了眼他先前割的,再跟自己的做了對比,有了答案還要問:“一點是多少厘米?”
陳霧左手抓住一把麥子,往裡一拉,右手握住鐮刀揮過,指著剛留的麥茬說:“到這。”
晏為熾捋幾下金發:“為什麼不能留高?”
“割著費力。”陳霧細心解釋,“也容易傷到鐮刀口。”
晏為熾繼續調試。
陳霧在一旁監督了會,發現晏為熾割了幾撮以後流暢了不少,就到另一處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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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穗金黃飽滿,日頭一起來,摸著就漸漸發燙了。
火熱的風裡摻雜著麥香和泥土的乾燥,太陽底下忙碌的人們汗流浹背,臉上疲憊,心裡開心。
豐收的季節,再苦再累都值得。
天氣預報常有不準的時候,大家急著割麥子,最好一兩天就完事,他們匆匆回家吃點東西就返到地裡。
家裡要是有人,那直接就不回去了,家人送吃的過來。
大媽就送了飯菜。
村長光著膀子,汗珠大顆大顆地滾著,大媽拿了搭在頭上的毛巾給他擦汗,曬得紅到泛黑的前胸後背一頓擦。
陳霧扒拉了一口飯菜看過去。
“行了行了,一大把年紀了也不害臊。”村長奪過老伴手裡的毛巾,自己胡亂擦幾下完事。
大媽老臉一拉,翻著白眼啐了聲,而後就對陳霧笑得慈祥:“小霧,糖水我給你帶來了,就在缸子裡麵。”
“噢好的。”陳霧把缸子上掉瓷的蓋子揭開,“阿熾,喝吧。”
晏為熾端過缸子喝糖水。
穿著青灰色的褂子褲子,樸素而廉價,割了一上午的麥子,渾身灰撲撲的後背濕了大塊,浮現出的肌肉紋理散發著熱汗味,他的氣質出挑,輪廓剛毅卓越,掩不住的貴氣。
“彆喝太多。”陳霧給他放在地上的碗裡夾了豆腐跟豌豆苗,綠的混著白的,視覺上像是炎夏裡的一抹清涼。
晏為熾吃了點看著很爽口的豌豆苗,脆脆的還有點甜,他的前方有不少村民和他們一樣坐在路邊吃飯,心急的已經開始把一摞摞的麥子抱上板車,往村裡拉了。
村民掛在身前隨著搬弄晃動的毛巾都是餿的,脖子上全是多次擦汗產生的紅痕。
晏為熾生平頭一次體會到割麥子的感受,他是出於好奇,而這裡的人,和過去的陳霧是在過日子。
春桂時期的各種室內室外兼職跟農活不是一個等級。
陳霧見晏為熾看向自己,不解地眨著眼回望。
晏為熾低聲:“怎麼不找收割機。”
“有電纜線。”陳霧邊吃飯邊說話,吐字模糊不清,“也不想花那個錢,習慣了自己動手,踏實放心。”
“吃吧。”他把碗裡裹了層澱粉吃著很滑嫩的肉絲撥了不少給晏為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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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午的,陽光毒辣,腳下的大地在被炙烤,在外麵的時候身上都在冒煙,像是要起火星子。
村民們拎著大水杯走近閒聊,杯子裡不是泡著金銀花,就是菊花,都是小霧教他們的。
陳霧和大家說話,晏為熾趴在他背上聽了片刻,燥熱的氣息打在他耳邊:“要困死了,想午睡。”
於是陳霧就不聊了,拉起晏為熾找陰涼的地方。
他們出來都沒帶手機,這種高溫天氣乾活把手機揣口袋裡,屏幕跟機殼都會濕噠噠的。
晏為熾合著雙眼走路,手被陳霧牽著,陳霧牽他去哪,他就去哪,壓根兒就不怕摔倒,帽簷下的淡影攏著犯倦的神色。
遠處傳來吆喝聲。
是賣冰棍的來了,挑著兩個筐子,上麵都鋪著棉被。
小時候常見的東西,後來就很少見了,難得出現一次,格外的受人歡迎。
陳霧等了會,等聞訊趕來的大人和孩子們買好了才去。
大爺賣掉了一筐冰棍,高興得合不攏嘴,他把另一筐的棉被掀開,絲絲白氣瞬間就被熱浪侵蝕。
“要兩根橙子味的。”陳霧說完才想起來兜裡沒錢,他衝離自己最近的村民喊了聲。
村民馬上就跑來掏了一張紙票子。
現在這個要吃人的物價,兩根冰棍一塊錢可不多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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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邊的樹蔭下也熱,比完全暴露在烈日裡要好一點。陳霧一口一口地吃冰棍:“再過兩年,村裡的橙子樹就能結果子了。”
“那到時候你帶我回來吃,我要吃第一批。”晏為熾背靠大樹,一條腿曲起來,一條腿隨意伸著,他閉著眼眸,無精打采的樣子。冰棍在草上快化了。
陳霧咬著冰棍看了看他,快速吃完湊近去聽他的心跳:“跳得這麼快。”
晏為熾的胸膛震動:“還不是因為你。”
“是因為中暑了。”陳霧捏他又濕又冷的掌心。
“不可能。”晏為熾睜開眼。
陳霧摸他潮紅的麵頰:“我們彆在外麵了,現在就回家。”
晏為熾不承認自己割了點麥子就中暑,死活不肯回去。
陳霧拗不過:“那去塘邊泡一會腳。”
“泡腳可以。”晏為熾拿起冰棍,一袋子的水,他在心裡低罵了聲,委屈道,“我都沒吃。”
“喝了也是一樣的。”陳霧拆開包裝袋,把橙子味的汁水喂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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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熱了,牛臥倒在塘裡睡覺。
陳霧跟晏為熾坐在村民洗衣服的大石板上麵,脫了鞋襪,把腳伸進水裡。
“舒服。”晏為熾發出歎息。
“阿熾,下午你彆割麥子了。”陳霧看著腳麵上的水波。
晏為熾不鹹不淡:“嫌我礙事。”
“沒有沒有。”陳霧跟他在一起這麼久了,無論是他的揶揄還是嚴肅都回以認真,“我是想讓你去山裡幫我把墳包的草清一清。”
晏為熾皺眉:“你敢讓你男朋友一個人上山?”
陳霧:“大白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