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氏幾個項目的損失還沒填上,財務部出了漏洞,老掌權人身體抱恙,繼承人沒定下來,有國外的資本試圖趁虛而入控製薑氏拿到執行權。薑衛民硬生生地拔掉了管子爬起來了。
他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除非他倒下起不來了。
薑衛民拖著病體忙於公務,他深夜結束應酬回到家,發現傭人們的表情都不對勁,躲躲閃閃的欲蓋彌彰。
一問才知道,他的女兒,薑家的大小姐回來了。
好本事。
竟然是私自賣掉了自己手裡的股權,找上關係回來的。
薑衛民踹開房門,臉色恐怖地衝進去,大力拽住臥床的女兒長發,將她扯到床下,一巴掌扇在她臉上:“你是不是嫌公司裂開的口子還不夠多?你在這時候賤賣股權!”
薑禧被扇得倒在地上,嘴角流出血絲,她沒去捂高腫的臉頰,就那麼站起來,平平靜靜地說:“這不是你逼我的嗎,爸爸。”
薑衛民滿身煙酒氣混著年輕甜膩的香水味,衰老了很多的臉上是被病態疲勞跟算計泡發的浮腫,垂在西褲兩邊的手抖得厲害,眼睛駭人的暴突著,他那樣子,也不知道是自己先被氣死,還是先把女兒活活打死。
“你叫人把我關起來,不準我出房間一步,更是怕我逃跑給我打針,”薑禧舉了舉有著大片青紫針眼的纖瘦手臂,言語淡漠得好似是一個局外人,一個說故事的,“我每天隻能渾身無力的躺在床上,我連一個人基本的權利都沒有。”
薑衛民冷笑:“我是為了誰?”
“你跑回來,你哭暈在看守所門口,再說些不過腦的話藐視法律火上澆油,媒體記者把你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樣子多角度的掛在網上,丟的是我這張臉。”他神情癲狂地打了幾下自己的臉,打得顧不上焗油的半白頭發淩亂,“丟的是整個家族的臉麵,丟的是你身為薑家千金的自尊。”
薑衛民喘息的起伏頻率穩了下來,他的雷霆之怒被巨大的滄桑吞噬:“錯了,你沒自尊可丟了,早沒了,你就是個被慣壞了,自私自利的蠢貨!不說跟你哥比較,就你那個交男朋友不超過一個月玩得很開的閨蜜,你連她的三分之一都比不上!她私生活亂玩歸玩,還知道給家裡拉生意談合作,利用自己的優勢迷惑競爭對手,你知道什麼,你隻知道你的情情愛愛!”
薑禧說:“我一無是處了,我選的伴侶也一無是處了。”
“少把明川帶上,他有今天是因為遇到了遠高於他閱曆的棋局,這才滿盤皆屬,你呢,”薑衛民用詞狠毒無情,“你是腦癱。”
薑禧被辱罵並未難堪氣怒,而是有點想笑,都這時候了,在她的爸爸心裡,給薑氏帶來一係列崩裂的女婿依然是出色的,隻是走錯了一步。
是啊,錯了一步。
就一步……
“爸爸,你阻止我回國的理由都是名利,那你有想過我的感受嗎?”
薑禧把垂在身前的發絲攏到耳後,露出臉頰上越發嚴重的傷勢,“我的先生出了事,惹上了官司,他要坐牢了,我在國外還能好好的啊?我怎麼好的了。”
“他的母親病重奄奄一息不能為他奔走,甚至無法去看他一眼,要是我不快點回來,我擔心他以為他被全世界拋棄了,我怕他就要放棄自己了。”薑禧畏寒一般抱住胳膊輕輕顫抖,“我緊趕慢趕還是錯過了他的一審上訴期跟二審,我要是再努努力,說不定他的最終判決不會是現在這樣。你顧及你的江山大業,你以前做生意的手段不乾淨怕被揭發,你要明哲保身,不敢得罪晏氏,我不需要,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知道該怎麼用晏為熾的軟肋,我什麼都可以做得出來,我能幫他的,是我回來的晚了。”
薑衛民聽完女兒這番話,他搖了搖頭:“彆住家裡,滾。”
薑禧拿上自己那隻沒收拾過的行李箱:“我要去探監。”她從父親身旁經過,稍作停頓,“根據我的調查,明川所在的監獄馬上會有一期親情幫教活動,還請爸爸幫我疏通一下,謝謝。”
“滾!”
薑衛民在女兒身後重重地砸上了門。
胸腔裡發出缺氧的不適,薑衛民哆嗦著從口袋裡拿出藥瓶,狼狽地往嘴裡倒了幾粒藥,他錘錘胸口,扶著牆找椅子坐了下來。
哪天他要是走了,連個送終的都沒有。
薑衛民的內心徒然升起一股淒涼,想著找個時間去庵裡看看他的太太在青燈古佛的熏染下過得怎麼樣。
她那麼毅然決然的出家,可能是發現他在外麵養了人。
心灰意冷了。
薑衛民抹了把布滿冷汗的臉,在他這個位置的,沒人幾十年如一日的隻吃家常菜,太太清楚那是環境所致,她有那麼大的反應是因為他以前沒吃過,就理所當然的認為他不吃,不能吃,不該吃。
那對他不公平。不過他不會去挽回什麼,實在沒有那個心思,去看看就隻是去看看。
也許還能一起去給兒子掃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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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城市的不同監獄都會有不一樣的規則,關押季明川的監獄在花橋區。
相對其他區的玻璃牆接見室,他那裡是鐵欄杆隔開,運氣好打動了監視員,說不定還能握一下手,顯得人性化不少。就連每年的親情幫教活動都比其他監獄要多一次。
該活動不是免費的,需要簽字收費,並且限製名額。
不算大的餐廳裡,一桌桌的服刑人員跟親屬,一桌桌的人生與故事。
薑禧是其中之一。
她和她的先生麵對麵而坐,桌上擺著監獄提供的水果,零食,兩碗甜湯。沒人去碰。
旁邊是一家四口,兩個小孩不知愁的比賽往嘴裡塞零食,還要巴拉到兜裡,大人抱在一起哭。
那股子無能為力的難過直刺薑禧的心臟跟大腦。
“明川,我給你帶了衣物跟錢。”她對愛人露出一個笑容。化了妝穿上新衣裳做了頭發來的,這一笑和從前一樣明麗動人。
如果忽略眼角因長時間鬱鬱寡歡而生出的細紋的話。
季明川放在桌上的手抬了起來,薑禧把手伸過去,等著他牽。
然而季明川不是要牽薑禧的手,他隻是在眼前的幾樣水果裡找了個小橘子。
最醜,最乾癟的一個。
“像這種橘子,從來都是我哥吃。”季明川在這場活動裡首次開口,他的模樣清臒俊秀,除了唇色蒼白,一頭細碎短發踢成板寸,名貴的定製變成普通囚服,其他沒多大區彆。
坐在一眾服刑人員裡,像是為了新戲找靈感收集素材的明星。
薑禧聽他說,儘管不是自己想聽的。
隻要他願意說話,還有分享的衝動就好。
“我問他甜不甜,他說甜。”季明川剝開小橘子外那層乾巴巴的皮,指骨清瘦突出,“我從來都不拆穿他,我不但不拆穿,我還特地把類似的全都留給他,更多的時候我都是看著他吃,偶爾會剝好了喂他吃。”
“我剝橘子把手剝臟了,他就拽一截衛生紙給我擦手,上廁所用的那種衛生紙,永遠都是皺巴巴的一團,擦的時候在手上留下碎紙屑,還會往下掉,弄得身上地上都有。”
“哦,對了,我吃的是這樣的。”季明川指了指和蘋果並肩的橘子,最飽滿的。
“我從小身體就不好,所以我得到的都是家裡能拿出的最好的,”他開始吃被他剝好的那一小排橘肉,乾乾的好似草皮在他齒間撕扯,“那時候屋裡的地是土,我白天黑夜的在地上挖坑,我想把自己埋進去,但是我挖不出那麼大的坑,我隻能埋我的詛咒,我劃破我的手在紙上寫血字,為什麼彆人都不痛,隻有我痛,為什麼就不能和我一樣痛。”
這番話後,季明川沒有再出聲,他一片接一片地吃著橘肉,凹陷的麵頰隨著咀嚼鼓動。
薑禧攥著手指,她想明川應該並不是在等她的想法,他隻是在整理什麼。
餐廳彌漫著短暫重逢的笑中帶淚。
幫教活動隻有四十分鐘,有的桌子上已經清空了,也有的一樣沒動,服刑人員跟親屬還在為酸甜苦辣較勁。
薑禧的餘光往對麵牆上的鐘看了幾眼,心裡一遍遍地祈求時間走慢點。
四周很嘈雜,她再一次聽到了愛人的聲音。
“季長河癱瘓的前兩年有親戚照顧,我哥隻需要管我,書還在讀,學校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就準他頻繁缺課,隻要他考試的時候能在教室,他沒時間看書做題,考試都能及格。”
“我問他怎麼不是滿分,他說有很多題都不會做。”
季明川說到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轉瞬即逝,“後來親戚嫌累多少錢都不肯乾了,季長河的那點積蓄也用完了,請不了彆的人,我跟他,我們兩個病患看著我哥。於是我哥不讀了。”
“我長大了一些,身體也好了不少,能上學了,隻是長期被病痛折磨營養不良走山路很吃力,我在我哥的背上度過了幾個春夏秋冬,不管哪個季節他的背都是濕的,我每次都考滿分,季長河叫我要勤奮刻苦,家裡的事用不到我,有我哥就行,我便真的視而不見。”
季明川淡淡地抖動著陳年舊事。
“我哥常年種地乾農活,指甲裡總是臟臟的有層洗不掉的汙跡,手上的皮膚也很老,我摸上去像在摸樹皮,他摸我臉的時候能刺到我,我跟他說,季長河看到他兩隻手都是傷痕會難受,而且給季長河擦洗也有可能造成二次感染。”
“他就把繭子一個個的磨掉了,長期泡藥擦藥,我的卷子上都有他的藥味。”
“因為我哥給我講題,教我寫字,幫我劃重點,我的每個滿分裡都有他的影子,但是我不會告訴季長河我哥比我更會讀書。我們家隻能有一個人走出大山,季長河希望是我,我哥也知道季長河希望是我。”
“這就是我哥不考滿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