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桂南站
稀稀拉拉的乘客在路口散開。
出租車司機跟旅店老板眼光毒辣,瞄準了目標上去拉生意。
無人在意桂樹底下那位坐在旅行包上麵的黑發青年,他的腿中間放著一大袋紅彤彤的柿子,每兩個柿子中間都用一圈紙隔開了。
青年正給旁邊人揪衛生紙。
碎紙屑隨風飄揚。
那人在大巴上跟青年坐的同一排,一個市的,算半個老鄉,他吐得肝腸寸斷,青年揪了兩次衛生紙。
“謝謝謝謝!”
青年擺手,他的黑眼圈非常重,揣著袖筒打起了盹,也不在乎那一灘散發著渾味的嘔吐物。
沒多久,這一片的人影漸漸流走,就剩青年自己了。他把一直拿在手上的車票放進棉衣兜裡,不小心弄掉了什麼東西。
是他的身份證件。
姓名:陳霧。
……
陳霧解開棉衣的扣子,將身份證收進夾層的小兜,他摘下有點花的眼鏡,用剩下的一點衛生紙擦了擦鏡片再戴回去,站起身,一手拎旅行包,一手拎柿子穿過馬路。
不是第一次來春桂了,也不是第一次從車站去一中,陳霧知道路。
不過他沒像之前那樣直接在車站乘坐三輪。
因為沒有。
陳霧等到現在都沒等到一輛三輪,他隻好往前走一段看看。
途經一條巷子,裡麵有群不良少年在打架。
陳霧還沒反應過來,被打的小孩就跟看見救星一樣向他跑來,他下意識把柿子拎開,以免被撞爛。
小孩躲到陳霧身後。
不良少年們追了上來,陳霧的左胳膊上挨了一鐵棍,他甩動旅行包亂砸。
旅行包裡有小藥箱,木頭做的,砸到人很疼。
慘叫摻雜著很臟的咒罵,混亂的場麵中,陳霧拉上小孩跑了。
躲過了追擊,小孩還是一路跟著陳霧。
“一個人不敢走嗎?”陳霧檢查大袋子裡的柿子,都好好的,沒有爛,他鬆口氣,對小孩說,“你家在哪?”
小孩鼻青臉腫,他吸溜著要拖到嘴巴上的鼻涕,畏畏縮縮地說了地址。
陌生人的善意,照亮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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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霧把小孩送到家,給了他一點治療挫傷的藥,還有兩個柿子。
出了老破小區,陳霧成功坐上了三輪。
師傅賣力地踩著,熱情的跟他嘮嗑,問他是哪的人,多大了,在哪念書,家裡都有誰,來春桂做什麼。
他說,“我來見男朋友。”
徹底終結了話題。
三輪穿過貧擠的居民區,進入被各種菜販占據快要走不開的街道,師傅邊騎邊吼,“讓讓!讓讓!”
到今天為止,陳霧都還不曾逛過春桂這座小城,他隻熟悉南站跟一中的路線,和某廉價旅社附近。眼前的這條路他沒走過,沒來過,沿途的風景是頭一回見,很新鮮,他看得認真。
毫無準備的,視野裡好像出現了弟弟的身影。
在酒吧不遠處。
陳霧趕忙叫已經騎到拐角的師傅停下來,他付了錢帶上東西下車,往回走了過去。
那聲“明川”已經衝到了嗓子眼,
戛然而止。
弟弟的懷裡有個人。
是女生,她摟著他的脖子,他抱著她的腰。
他們正在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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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包還麻木地拎在手上,勾著那一大袋柿子的手指卻已然無力垂落。
男生還在與女生擁吻。
陳霧站在他們身後,站了半天,柿子咕嚕嚕的滾掉了一地,他們都沒有發現他。
從來都不碰他,說是太珍惜他了,不想他受委屈,必須要等到將來事業有成了,為他戴上戒指的人,
在他麵前和彆人吻得忘我。
陳霧睜大眼睛看著,世界在這一刻光怪陸離,耳邊有暴雨傾瀉而下的喧囂。
弟弟終於發現了他。
他們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對視。
然後,
弟弟抱起女生攔下一輛出租車,就那麼走了。
車從他身邊開過去,車輪碾爛了柿子。
冬天的第一批柿子,千裡迢迢的護著帶過來,沒有一個好的了,都破了。
陳霧機械地彎腰去撿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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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小超市門前,兩個學生蹲在那吃烤紅薯,這是他們的晚飯,吃完就要去上興趣班。他們整齊地麵朝一個方向,四隻眼睛都瞅著蹲在路邊撿柿子的人。
確切來說不是撿,是抓,撈,捧。
這一帶的環境衛生差得要命,什麼垃圾都有,由於附近有不少酒吧,街上的啤酒瓶子跟套最常見。
誰管啊。
“哪個鄉下來的,太憨了吧,柿子摔爛了就摔爛了唄,乾嘛要收拾,又不會罰款。”
“柿子雖然破了,但還是能看出很大個,很好吃的樣子,可惜了,怎麼那麼不小心,袋子破了嗎,肯定心疼死了。”
“帶著個旅行包,八成是來春桂走親戚的。”
“那他是走完了,還是沒走?”
“走完了。”
“為什麼?你是從哪得出來的這個……我草,他怎麼還擦地啊!太老實了吧!”
“去看看。”
兩個學生拿著沒吃完的烤紅薯,結伴向那邊走去,他們離背對他們撿柿子的人越近,就越覺得他在哭。
一直在哭,邊撿邊哭。
“大男人怎麼哭鼻子啊。”
他們你看我我看你,都遲疑地停下了腳步,不會安慰哭哭啼啼的人啊,怎麼辦,要不還是不過去了吧。
“去不去?”
“石頭剪刀布,我贏了就去,你贏了就不去。”
“三局兩勝。”
兩人比劃了三把,去了。
其中一個學生在校服口袋裡掏了掏,掏出一包紙巾從後麵繞到青年前麵,彎腰遞去:“誒,哥們,大哥,你先,你擦……”
話聲停住。
那人的眼鏡掉在鼻梁上麵,他緊緊的抿著嘴角,臉色蒼白,喉嚨裡沒有發出抽咽聲,肩膀沒顫動,臉上沒有水光。
沒哭。
他沒有哭。
怎麼回事。明明沒掉一滴眼淚,卻給人一種在哭的感覺。
遞紙巾的學生詢問了半天,沒有得到一點反應,他很沒麵子的跟同伴發牢騷。
同伴對他咬耳朵:“可能是受到巨大的打擊,意識深處開啟的自我防護。”
“什麼意思啊?”
“大概是,哀莫大於心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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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學生都有種多待幾分鐘就會被那股子窒息籠罩的感受,他們回到小超市門口,繼續吃他們的烤紅薯。
時間一到就跑著去上興趣班了。他們最後一次回頭望了望,那人還在撿柿子。
來來往往的路人都會投過去打量的視線。
打量他腳上那雙寒酸的棉鞋,身上的棉衣,開線了用黑線縫起來的紫格子旅行包,清理路麵的認真仔細。
滿是赤|裸|裸的輕視鄙夷。
不知過了多久,一輛車停了過來,車裡下來一對夫妻。
女人的背上背著個孩子,男人攬著女人,他們避開地上的垃圾,站在被當動物園裡的猩猩參觀的鄉巴佬麵前。
男人不敢置信地大叫:“陳霧,你怎麼在這裡!”
陳霧垂著頭,手上的動作沒有聽,他旁邊攤著兩個塑料袋,都放的柿子,破得不嚴重還可以吃兩口的在一起,混著臟汙完全不能吃了的在一起。
“我是爸爸啊,你怎麼都沒什麼變化,”陳父親切地微笑,“你媽媽說見到你了,我還以為她沒休息好,眼睛看花了。”
他搓了搓手,擺出一位父親麵對失散多年的兒子時的局促激動:“這些年你都在小廟嗎?”
能問出這個問題,說明夫妻倆偷偷丟下兒子跑路後的這十年,他們從沒去小廟看望過。
陳霧並未出聲,白得泛青的臉上沒有喜怒哀樂,瞧著冰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