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宮後殿。
香宜快步從側門走進, 來往的小宮人們都紛紛與她打招呼,熱情的不似尋常,她麵上不顯, 心裡微驚:莫非被她們看出來了?
蘇公公給她找來的宮女服雖然與她原本穿的那件顏色、樣式一致,可是袖口的花紋還是有所不同的,香宜把手往回縮了縮,不動聲色的回應著小宮人們的話,等一路走回宮女房, 才長出一口氣, 這一天實在是過的太驚險了!
她木木的坐在床上,回憶起自己自出永和宮後發生的一切,感覺簡直如在夢裡!浣朱受傷、劉公公設套、四貝勒救了自己, 還有……小卓子的背叛……
香宜想起走出司樂司西屋時見到的場景, 小卓子就跪在回廊的角落裡,像是隻木偶一般無聲無息, 光線裡有跳躍的灰塵, 她望著那束光,聲音比自己預想的還要沉靜:“為什麼這麼做?”
小卓子起先沒有回話, 隻是深深的埋下頭去,結結實實的行了一個跪禮,“對不起。”他的音色暗沉混沌,好像含著什麼難以下咽的東西:“我不想……永遠做人下人,香宜姐。”
打小他就是在窮窩裡長大的,為了錢不得已進了宮,成了個殘缺之人。進宮之初, 又是因為沒有銀兩討好管事太監, 就被分配到司樂司——冷清、無權, 卻也平和寧靜,師傅王公公是個待人慈愛的,周邊的宮人們也從沒有什麼勾心鬥角之舉。
小卓子本也滿足了,可是親人突生急病而他卻無能為力的時候,想起哭得兩眼都要瞎了的老娘,他再一次覺出上天的不公——為什麼有的人天生富貴已極,萬事不愁,而他這種升鬥小民,縱使舍了做男人的尊嚴,也活不下去?
雖然香宜幫他出錢解決了這樁難事,可是這種念頭就像是螞蟻一樣一刻不停的啃食著他的心,看著大太監們在宮裡呼風喚雨,收銀子收到手軟的模樣,小卓子的心變了:憑什麼!憑什麼我不能像他們一樣?
他去求了王公公,想要換個地方,一向溫和的王公公啜著水煙,神色難辨:“小卓子,你可想好了,這條路可不好走!”
他還記得自己斬釘截鐵的聲音:“公公,您就放心吧!我是打小兒吃苦長大的!什麼罪我沒受過!”
可是後來他才知道自己的天真,宮裡的折磨你的手段多著呢,吃東西隻能吃五分飽,免得打嗝虛恭熏著師傅;夜裡不讓睡,得抱著夜壺守在師傅的床前;師傅要是咳嗽了一聲,就得把痰盂備好,慢了一步那就等著罰吧!
打人也不是外邊的打法,宮人之間是不許打臉的,隻有主子吩咐了才能這麼乾。大太監們罰人,比這些要厲害的多——三寸長的細針說紮就紮,全身疼的打滾也冒不出血來;燙的冒火的爐子叫你捧在手裡,拿下來的時候都能撕下一層皮!
用他們話來說,徒弟孝順師傅,這叫天經地義!
“沒吃過這麼些苦,還想出頭,我呸!小子,你還有的學!”小卓子還記得自己的新師傅倚在躺椅上,用眼尾漫不經心的掃著自己,而他呢,隻能唯唯諾諾的跪在地上,兩手捧著師傅的茶盞,期盼著哪一日把師傅伺候舒心了,能提攜自己出頭。
可是這條路,真的太長了,也太難了。所以當劉公公來找他的時候,他猶豫了,動搖了……
小卓子知道,自己本該一口回絕,可是想起家中的爹娘衣食無繼的模樣、想起這輩子因為沒權沒錢受過的罪,香宜的恩情在他腦中變得越來越淡,越來越微弱。於是,他接過了劉公公遞來的那包銀子和尚乘轎掌案之職,編下了這個套。
他不想辯解什麼,也無法辯解,隻有無儘的沉默。他知道,從自己答應了劉公公的要求後,就跟香宜是兩路人了。
看著他,香宜突然笑了笑,笑容裡夾著莫名的悲涼,她想起初進永和宮時三人聚會的場景,想起過去每回去小廚房時小卓子憨厚的笑容……然而,那副敦實的麵容不知何時消失了,慢慢變幻成如今的嘴臉。
“浣朱呢?”
“我把她迷暈了,放在原本的住處,現在應該還睡著。”小卓子低眉順眼的回道,其實劉公公本想先用浣朱泄泄火,他搶先一步弄暈了浣朱,鎖在房裡,劉公公心急念著香宜,也就隨手放過了。
四貝勒看了看蘇培盛,示意了一下。過了半晌,派出去的小太監來回話:“奴才看過了,人確實在呢,瞧著五角俱全的模樣。”
香宜點點頭,不知為何,得知浣朱安然無恙,她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激動。
身後的四貝勒硬聲道:“蘇培盛,先拉下去,跟那個東西放在一起。”他厭惡極了劉公公,連名字都不想喊。
小卓子既沒有哭天搶地的求饒,也沒有淚流滿麵的懺悔,他一直將臉捂在懷裡,連最後被拖走的時候也沒有抬起頭,香宜定定的望著他的身體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跡,沒有出言,她知道——這會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小卓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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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宜姐,這些錢,你不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