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啟言扭頭看向窗外:“我壓根沒生氣。我犯不著和金百慧生氣。”
林知夏接話:“你以後不要找她麻煩。”
段啟言憤憤不平:“我沒找她麻煩。”
“她不會主動和你說話,”林知夏有理有據地分析道,“下堂課是數學課。這堂課的課間,她應該會做一些數學題。”
林知夏話音剛落,上課鈴打響了。
同學們四處逃竄,飛快地跑回自己的座位。
班主任鄧老師抱著一遝試卷,喜氣洋洋地走進高一(27)班。他站在講台上,望著自己的一群得意門生,並不知道剛才的課間十分鐘裡,他最欣賞的兩個學生當眾撕破了臉。
“這堂課,我們隨堂測驗。”鄧老師通知道。
往常,每當鄧老師談起“隨堂測驗”,班上或多或少會有一點反對的聲音。而今天,大家沉默地接受了現實。
鄧老師有些摸不清頭腦。他一邊分發試卷,一邊問道:“咱們班的同學……突然喜歡上考試了?”
坐在第一排的段啟言回答:“鄧老師,我們都想活得更積極。”
鄧老師莞爾一笑,欣慰地說:“好啊,好事。你們要多思多學,多做多練。”
*
林知夏以為,金百慧和段啟言的糾紛已經告一段落。
但她沒有料到,她的那番話也影響了金百慧。
傍晚放學時,金百慧跟在林知夏的身後,從高一年級的教學樓,走到了省立一中的校門口。
林知夏立定在校門之外,金百慧與她擦肩而過。
林知夏問她:“你為什麼跟蹤我?”
金百慧停步:“出校門隻有一條路。”
湯婷婷挽著林知夏的左手,小聲說:“我好糾結……我要變得積極,影響平行宇宙。可我還是沒辦法和金百慧講話。我看到她就害怕,她罵段啟言的話,好像我爸爸罵我。她太有家長的派頭了,她真的是我們的同齡人嗎?”
林知夏安慰道:“不要害怕,她不是你爸爸。”
金百慧腳尖一轉,麵對著林知夏。她說:“我沒考進省隊。”
林知夏點頭:“你今年才高一,還有很多機會。”
金百慧又說:“我物理和數學都沒進省隊,我沒機會了。”
她的言辭毫無波瀾,隻是在陳述一樁事實。
她把自己的眼鏡往上扶了扶。她的度數又加深了,鏡片變得更厚,視野依然清晰。
林知夏猜不透她的心思,隨口說道:“你彆給自己太大壓力,我覺得你太累了。我建議你回到家裡,讓媽媽做一桌你最喜歡的菜,你敞開肚皮吃一頓,洗個熱水澡,早點上床睡覺。明天早晨,我們再來聊省隊的事情。”
說完,林知夏繞開金百慧。
林知夏和湯婷婷仍然手挽著手。
湯婷婷問起林知夏喜歡的菜式,林知夏報出兩三個。湯婷婷和林知夏談笑風生,而金百慧舉傘的那隻手微微傾斜,擋不住從天而降的雨滴。
暮色四合,雨聲未歇。
燈下的雨水密密匝匝,似有千絲萬縷。
金百慧穿過水幕形成的屏障,再度走到林知夏的麵前。
她隻想說一句話。
她告訴林知夏:“我媽媽不可能做一桌我喜歡的菜,我考不好,媽媽不會讓我進家門,你在冬天的晚上站過院子嗎?”
如她所願,林知夏的神色驚訝又疑惑。
金百慧舉高傘柄,像個堅強的勝利者,冷漠地經過眾多同學。她沒和任何一個人打招呼。她不需要友情,當然也不需要同情。
林知夏喊住她:“金百慧,金百慧!”
金百慧腳步加快。
突然之間,她想甩開林知夏。她要趕緊走向公交車站牌。
林知夏撇下湯婷婷,跑到金百慧的身後。
她們站在一條人行道上,周圍還有學生說:“哇哦,你們看,那是高一的年級第一和年級第二,她們倆在乾嘛?”
另一位同學說:“吵架吧,我聽27班的人講,她們不對付。”
作為年級第一的林知夏忽然出聲:“金百慧……”
作為年級第二的金百慧背對著她:“我不要你可憐我。”
林知夏確實覺得金百慧有點可憐。
林知夏的媽媽稍微講她一句,她就很不開心了,一定要媽媽哄好她才行。如果媽媽讓她在冬天夜裡去外麵的院子罰站,她恐怕會又哭又鬨,半夜擾民,讓全家都沒有安生日子。
雨勢越發綿密,空氣中充盈著水霧,林知夏舉著她的傘,手指微微發涼,她堅定地說:“金百慧,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她還說:“虐待青少年犯法,你可以和媽媽談一談。”
“你少管閒事。”金百慧評價道。
林知夏轉身道:“我不管了,你加油,再熬兩年,前路寬闊!”
金百慧沒來由地說了一句:“我還是很討厭你。”
林知夏心想:我根本不在乎你喜不喜歡我,但她表麵上卻說:“你看過太極八卦圖嗎?萬物相生相克,相依相存,陽中有陰,陰中有陽……”
“你在算命?”金百慧問她。
林知夏搖頭,並解釋道:“這個世界上,有人喜歡我,就有人討厭我,這是陰陽之道,是能量守恒定律。”
金百慧誠實地吐露道:“我討厭你,你永遠是年級第一。”
林知夏哈哈一笑:“那也沒辦法,我就是年級第一。凡事都有兩麵性,我不能隻獲取‘好’的一麵,而杜絕‘壞’的一麵,我所說的‘好’和‘壞’都是相對概念,是我目前能看到的一件事的特質。等我的歲數變得更大,閱曆更廣,我會重新定義一件事的‘好’和‘壞’。”
雨絲隨風傾斜,灑在金百慧的臉上。她摘下眼鏡,抹了抹臉,才說:“怪不得你每次作文都能考高分。”
林知夏退開一步:“我說完了,我要回家了。”
湯婷婷還在原地等她。
林知夏向湯婷婷靠近,湯婷婷收好自己的傘,躲進林知夏的傘沿。她們穿過馬路,走到公交車的站牌邊。
雨水浸濕了街道,來往的車輪濺起水花聲。
金百慧一邊走路,一邊自言自語:“你睡覺,我在學習;你吃飯,我在學習;你玩遊戲,我還在學習。我想讓‘金百慧’三個字印在教科書上……我做不到,我進不了省隊。你能做到,你有實力。”
她胡亂地自說自話,聲音不大不小。
附近的同學都不懂她是什麼意思。
金百慧忽然收了傘,淒風冷雨毫無阻礙地敲在她的身上,她腦中一切念頭逐漸平息,自卑和自負的情緒同時淡化。她終於調整好了心態,又變成了往日裡的金百慧。
*
金百慧的親身經曆,激發了林知夏的思索。
林知夏認可一個道理:如果父母不夠愛惜孩子的身體,沒有教會孩子如何愛惜自己,那麼,童年的疤痕可能需要成年後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來撫平。
回家之後,林知夏像一塊軟糖一樣黏住媽媽:“媽媽……”
林澤秋今天考了一天的試,進家門的時間比林知夏更遲一些。他換完拖鞋,就聽見林知夏在廚房問:“媽媽,你喜不喜歡我?”
媽媽端起鐵鍋,將紅燒肉裝進盤子:“當然喜歡了,媽媽最喜歡夏夏。”
林知夏又問:“我去上學的時候,媽媽想不想我?”
媽媽打開櫥櫃,回答道:“你去上學,不就隻有半天嗎?上午去,中午回,下午去,晚上回。”
林澤秋聽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指,叩響廚房的門:“纏媽精,你十四歲了,彆像個小孩一樣整天撒嬌。”
“我從不對彆人撒嬌,”林知夏理直氣壯地問,“你管得著嗎?”
林澤秋的確管不住她。
他挫敗地離開廚房。
這時,林知夏拿出一張錄取通知書:“媽媽,錄取通知的正式文件下來了。”
鍋鏟炒菜的聲響停息。媽媽關掉煤氣灶,放下手裡的活兒,接過那一張錄取通知書。她垂眸,闔眼,再睜眼,目色泛紅:“夏夏要上大學了。”
“是的。”林知夏承認道。
媽媽站到廚房門口,推了一把林澤秋:“去把你爸爸喊來。”
林澤秋遲疑道:“爸爸還在看店。”
媽媽邁步走向門外:“你們倆先吃飯,飯菜都做好了,我把通知書拿給你爸爸瞧瞧,你爸爸沒見過大學錄取通知書,今天讓他高興高興。”
媽媽帶著通知書去了家裡的超市。
爸爸看過以後,高興得說不出話。他兩手相握,心中感慨萬千。經過妻子的允許,他關店半個小時,走回自己的家裡,坐在一張餐桌的邊上,和他的妻子、兒子、女兒共進晚餐。
於他而言,全家人其樂融融地吃一頓飯,就是生活中難得的快樂。
爸爸“哎呀”地長歎一聲,胸中的鬱氣一掃而光。他捋起袖子,豪邁地說:“開酒,今晚我喝點白酒。”
“彆了,”媽媽提醒他,“你酒量不行。”
爸爸沒聽媽媽的話。他打開櫥櫃,取出一瓶珍藏的白酒。他撬開酒蓋,倒出一小碗,瞬間酒香四溢,人已微醉。
爸爸捧著酒碗,走回餐桌。他將白酒一口飲儘,就著桌上那一盤紅燒肉,品出酒肉交融的美妙滋味。他稍微吸了一下鼻子,低聲說:“夏夏,太好了,我們夏夏考上這麼好的學校。爸爸當年上學,想都不敢想這個學校。”
“不是考上的,”林知夏糾正道,“是保送。”
“保送,保送……”爸爸重複兩遍。
林澤秋一言不發。
媽媽給林知夏夾菜。
爸爸今晚打開了話匣子。沒過一會兒,爸爸又說:“你舅舅是哪個學校畢業的?我不記得了,一個好學校。哎,當年我要娶你媽媽,你舅舅笑話我啊,沒錢沒學曆沒頭腦沒本事,他叫我‘四沒青年’,我那個惱啊,氣啊,還拿他沒辦法。我多想給你媽媽創造更好的條件,讓你和你哥哥都住上市區的大房子……不用羨慕你舅舅家的孩子……”
“我不羨慕柯壯誌。”林知夏直接說道。
柯壯誌,就是舅舅家的兒子。他是林知夏的表哥,也是林澤秋的表弟。
林澤秋附和道:“我也不羨慕柯壯誌。”
話中一頓,林澤秋又說:“誰會羨慕柯壯誌?就他那樣,什麼東西。”
柯壯誌曾經和林知夏發生過激烈爭執。某一年春節在老家過年時,林知夏差一點就和柯壯誌打起來,林澤秋百分百維護林知夏,柯壯誌相當於一對二。他或許能打得過林知夏,但他在林澤秋麵前毫無還手之力,因此,他不敢鬨得太大。
爸爸的一席話,讓林知夏和林澤秋想起了那一段經曆。
媽媽圓場道:“好了,吃飯吧。”
明亮的燈光下,媽媽的眼眶有些泛紅。飯菜的熱氣飄散蒸騰,林知夏看著媽媽,輕聲問:“媽媽,你怎麼了?”
“媽媽舍不得你,”媽媽擦了一下眼睛,“你才十四歲啊,就要去上大學了。你的同學都有十□□歲了,你彆受欺負了。”
爸爸安慰道:“好學校的好學生不會欺負人。”
林澤秋冷冷地插話道:“不可能。有人的地方就有競爭,有競爭就會有輸贏,有輸贏就有下作的惡意,你千萬彆過度美化好學校的好學生,這是我的心得體會。”
爸爸媽媽都沒接話。
林知夏扯了扯哥哥的袖子:“你不要這麼緊張,我不傻,我會照顧好自己。好學生都在忙自己的事,沒什麼閒工夫和我扯東扯西的。”
碗裡的米飯漸漸涼了下來。雞蛋羹浸泡在碗中,米粒顆顆分明,飽滿光潤,林澤秋低頭扒了一口飯,無聲地咀嚼半晌。
林知夏自顧自地說:“等我博士畢業,我想回省城,在大學裡當老師,做沈昭華教授的同事。”
“好啊好啊,”爸爸驚喜道,“我們家要出一個教授了,是不是教授啊?”
林知夏開心地應道:“是的,我想做教授!做研究,帶團隊,培養人才。”
爸爸激動不已:“好啊,夏夏,我們家祖墳冒了青煙,我和你媽媽祖宗往上十幾代沒出過一個讀書人,你是第一個考上大學還能當教授的。”
林澤秋提醒道:“教授那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
爸爸放下酒碗:“你妹妹說她能做到,那她八成就能做到。”
“沒錯!”林知夏表示讚同。
當晚,林知夏還在QQ視頻聊天時,對著電腦的攝像頭,出示她的錄取通知書。江逾白把她誇獎一頓,並對她說:“北京見。”
她滿含憧憬地回複:“北京見。”
*
大學階段,將是林知夏人生的新篇章。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開展一段新旅程。
高一年級的期末考試,就是林知夏高中階段的最後一場大考。
期末考試舉行的當天,陽光異常燦爛,天空藍得刺眼,學校的建築物如鍍光暈,校園景色比平日裡更優美。
林知夏心情不錯。
不過,她和金百慧分到了一個考場。
今年六月初,金百慧剪了一頭短發。她不再紮馬尾辮,短發顯得乾脆利落。林知夏問她為什麼要剪短頭發,她隻說:方便打理。
金百慧的座位在林知夏的斜前方。考試期間,林知夏抬起頭,就能看見她。她削瘦的脊骨撐起了純棉的布料,映襯出內衣的形狀。她太瘦了,手臂像是兩條平行的直線,直線中間夾著一根骨頭。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紅色衣裳。每到考試時,她總愛穿紅色。
林知夏若有所思。
高一年級的考試曆時三天,考了語數外理化生政史地,外加一門信息科技……共計十門課程。林知夏認真地答完了全部試題——除了語文,林知夏瞎寫了一篇作文。
本次考試的題目不算難,林知夏估計金百慧的數理化生都考得很不錯,她們的主要差距將體現在語文上。
放榜那日,林知夏生平第一次落到了年級第二,而金百慧升為年級第一。她們的名字被印在高一教學樓的光榮榜上——光榮榜隻公布總分,不公布單科分數,所有同學都在嘖嘖稱奇,都說林知夏退步了,金百慧進步了。他們用看待第一名的目光,看待高高在上的金百慧。
“你真的退步了嗎?”林澤秋聽聞風言風語,回家詢問他的妹妹。
林知夏卻說:“我覺得我進步了,哥哥。”
妹妹的這句話不清不楚,模棱兩可,林澤秋並不明白她的意思。他隨口說了一句:“你不要傷心,你再差也是年級第二,不影響你上大學。”
林知夏興致高昂道:“我才不傷心呢,我太開心了,暑假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