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品嘗一口,細嚼慢咽,才說:“很好吃,謝謝阿姨。”
林知夏和她的媽媽都笑了。林知夏埋頭吃飯,她家的大門又被人打開,她聽見沉重的腳步聲。她扭頭一看,隻見林澤秋單肩斜挎著書包,渾身散發著寒冷的氣息,靜靜地站立在玄關處。
林知夏喊道:“哥哥,快來吃飯,今天的午飯超級好吃。”
林澤秋一言不發地走過來。
餐桌上的氣氛融洽,林澤秋幾乎以為,江逾白和林知夏才是一家人——這個認知,讓林澤秋高度警覺、高度戒備。
林澤秋搬起一把木椅,擱在林知夏和江逾白的中間,迫使江逾白挪動位置,為林澤秋讓出一塊空地。
江逾白端著飯碗,坐到了邊緣地帶。他一聲不吭地接受命運的安排,筷子隻夾他麵前的兩道菜。他進食的儀態仍然很好,吸引了林知夏的全部注意力。
林知夏從座位上站起來,重新擺放桌上的餐盤。她挪動那一盤紅燒雞腿,將它推到江逾白的左手邊,還給江逾白舀了一勺油燜大蝦。
她把風扇的檔位按到最大,再調整角度,底部的轉輪旋轉時,風扇剛好能吹到江逾白。
林知夏如此儘心儘力地照顧江逾白,林澤秋簡直吃不下今天的午飯。
盛夏的陽光燦爛耀眼,照不亮林澤秋心中的陰霾。林澤秋放下飯碗,發話道:“江逾白,你什麼時候來得我家?”
江逾白如實相告:“上午十點。”
上午十點?!
林澤秋抬頭,看向牆上的掛鐘。
現在是北京時間中午十二點十分——這意味著,林知夏和江逾白單獨相處了兩個多小時。
爸爸在超市裡忙活,媽媽在廚房裡做菜,林澤秋在學校補課……無人看管林知夏,林知夏和江逾白共處一室,很可能會忘記男生女生交往的分寸。
林澤秋在心中默默歎息。
林知夏輕聲念道:“哥哥。”
林澤秋捂住自己的額頭。
林知夏又喊:“哥哥!”
林澤秋沒有理睬他的妹妹。
媽媽發話道:“秋秋,夏夏叫你呢,你應她一聲。”
林澤秋的態度絲毫沒有軟化。他從嗓子眼裡擠出一聲冷笑:“嗬嗬。”
媽媽已經吃了半碗飯,喝了半碗湯。她抓起桌上的鑰匙,隨口說:“今天太熱了,小區裡有好幾個客人讓你爸爸去送啤酒。秋秋,你留在家,照顧一下你妹妹的朋友,媽媽去給你爸爸搭把手,你爸爸一個人忙不過來。”
“好啊,”林澤秋異常爽快地答應道,“我和江逾白早就認識了,我們關係不錯。”
江逾白沒有拆穿林澤秋。他非常配合地表演道:“是的,我們關係很好。”
林知夏作為一名知情人士,當場怔了怔。她捧著飯碗,叼著雞腿,揣摩哥哥的出發點。
隨著“砰”的一聲門響,媽媽出門了。林澤秋的左手輕扣桌子,語氣不善地說:“我下午沒課。你們倆想玩什麼遊戲,帶上我。”
林知夏還沒出聲,江逾白語速飛快地說:“我和林知夏在設計機器人。我們打算用ADAMS做動力學分析,結合Patterion和NaturalLanguageProcessing算法處理視頻和音頻……你也來吧,大家一起玩,人多熱鬨。”
林澤秋完全沒聽懂江逾白的前半句話。
他敏銳地察覺到江逾白的敵意。
誠然,他越看江逾白,越覺得不順眼。
他漫不經心地應戰道:“我正想玩一玩機器人。”
說完,他往林知夏的碗裡夾了一隻雞腿:“你最喜歡的雞腿,我給你蘸過湯了。這頓飯好吃嗎?還是咱們家裡人最懂你吧。”
江逾白笑了。他用筷子擰斷蝦頭,夾住蝦尾:“林知夏,我可以幫你剝蝦皮。”
“真的嗎?”林知夏沒有推辭,“那你幫我剝一個吧。”
吃飯之前,江逾白已經洗過一次手。
林知夏話音落後,江逾白又去廚房清洗雙手。他抽取一張消毒濕巾,仔細擦乾指尖,以一種身居高位的優雅姿態坐回原位。
然後,他就像工廠流水線上的工人,開始埋頭剝蝦皮。
他扒出兩隻蝦仁,放進一隻碟子裡。
林知夏把蝦仁吃光,開心地說:“好啦,我嘗過了,接收到了你的好意。你是客人,你吃你的,不用照顧我。”
林澤秋冷眼看著江逾白,心想:這個男生,真會做樣子。
難怪妹妹被江逾白蒙蔽了。
不過,林澤秋永遠心明眼亮。
林澤秋推開江逾白放蝦仁的碟子。他給林知夏盛了一碗湯,並對林知夏噓寒問暖:“你最近在忙什麼?昨晚上睡得怎麼樣?周末還想去圖書館嗎?哥哥陪你去。”
林知夏受寵若驚。
她和林澤秋做了十幾年的兄妹,林澤秋從沒在她麵前自稱過“哥哥”。
江逾白並不知道這一點。
江逾白隻覺得,林澤秋在和他攀比。
江逾白不會輕易認輸。他抓緊機會,岔開話題:“哪裡能買到電機驅動板和電機底板?機器人要從底板開始做嗎?”
在這一局的爭鬥中,江逾白更勝一籌——林知夏優先解答了江逾白的疑問。
林知夏和江逾白聊起機器人,林澤秋根本插不上話。
江逾白瞥了一眼林澤秋,儘顯“戰無不勝”的風範。
林澤秋臉色鐵青。他被氣得差點當場炸掉。
林澤秋草草扒完碗裡的飯,拎起書包,走向臥室。他在房間門口停下腳步,這一刹那,他心生一計。
他背對著林知夏說道:“我數學考了29分,滿分150分。”
29分?
林知夏驚呆了。
任憑江逾白和她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了。她急忙問道:“哥哥,你遇到了很多不會做的題目嗎?”
林澤秋傷敵八百,自損一千:“我不會做的題目太多了。等你吃完飯了,你願意給我講題,就過來講講吧,不願意也沒事,我自己摸索摸索。”
哥哥下學期就升入高三了,數學一下子退步到29分,這讓林知夏非常擔心。她知道,哥哥是一個驕傲的人,不到萬分緊要的關頭,他絕不會透露自己的成績,更不會主動請求林知夏的幫助。
江逾白卻站起來,提醒道:“我聽說林澤秋在高中部名列前茅,突然考了29分……”
林知夏眨了一下眼睛。
江逾白改口說:“他是不是碰上了什麼難題?”
林知夏飯都不吃了。她跑進林澤秋的臥室,雙手“啪”地一下拍在書桌上:“哥哥,把你29分的試卷拿出來,我幫你看看。”
林澤秋根本沒有29分的試卷!
是的,他剛才撒謊了。
他的書包裡,隻有一張139分的試卷。
江逾白像個腳步無聲的幽靈一樣,來到了林澤秋的背後。江逾白冷靜地建議道:“你把卷子拿出來,林知夏會幫你查漏補缺。”
林澤秋沒料到這小子這麼狠,明明看起來一副高潔傲岸的樣子,卻要如此趕儘殺絕!
林澤秋上哪裡弄出一份29分的數學試卷呢?他隻能說:“你彆管了,我先自己想想。”
林知夏回憶哥哥前後矛盾的言行。她對哥哥的無條件信任淡化了一部分。她變成一隻小惡魔,直接問道:“你真的考了29分嗎?什麼時候考得試呢?”
林澤秋完全瞞不住林知夏。
他知道,林知夏會追尋蛛絲馬跡,把他逼得無路可退——從小到大,林澤秋就是這麼熬過來的。他乾脆收拾了一遍書桌,下了逐客令:“我困了,我要睡午覺。”
“好,那我們不打擾了,你多休息一會兒。”江逾白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然後,江逾白和林知夏回到了林知夏的臥室,繼續商討他們的機器人大業。
林澤秋路過門口好幾次,始終沒有踏進去一步。江逾白揪著“29分的數學試卷”不放,林澤秋暫時沒想到應對措施。
是他失策了。
他低估了江逾白。
林澤秋在客廳轉悠十分鐘,又在沙發上坐了半個小時,每間隔一段時間,他就去看一眼林知夏。到了後來,他真的又困又累——昨晚他沒關好紗窗,進來幾隻蚊子,吵得他睡不安穩。
他走回自己的臥室,躺在床上,心想:我隻睡十分鐘。
誰知道,這一睡就是三個小時。
等他醒過來,家裡靜悄悄一片,他心中一驚,連拖鞋都沒穿,光腳衝向林知夏的臥室。
他隻看到了林知夏一個人。
“江逾白呢?”林澤秋質問道。
“他回家了,”林知夏舔了一口冰淇淋,“剛走十分鐘。”
今天傍晚,江逾白的爸爸媽媽設宴款待Jessica小姐。
Jessica小姐的父親是全球富豪排行榜上的大人物。她還有三個哥哥。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兒,也是她父親的掌上明珠——這位來自新加坡的富家千金,很有可能成為江紹祺的未來老婆。
於情於理,江逾白必須出席今晚的宴會。
所以,江逾白剛走不久。
林知夏送他出門,順便去了家裡的超市,帶回來一隻草莓蛋筒冰淇淋。她吃得正高興,哥哥卻失魂落魄道:“我什麼聲音都沒聽見……”
“你睡得太熟了,”林知夏透露道,“我和江逾白都在小聲說話,害怕吵到你。”
哥哥默不作聲。
“冰箱裡有冰鎮西瓜,哥哥想吃嗎?”林知夏又問道。
哥哥果然把西瓜捧過來了。他坐在林知夏的房間裡,安安靜靜地埋頭吃瓜,完全沒了幾個小時前的囂張氣焰。
林知夏看著他,自言自語道:“我去北京上學,一定會想你的。”
哥哥動作一頓。片刻後,他低聲如囈語:“我也是。”
*
2009年的七月到八月,林知夏和江逾白經常在省立一中碰麵。
林知夏找老師要來一間科教樓的小教室。她和江逾白就在這裡製作機器人。他們想要一個功能複雜的機器人,因此,林知夏的做工十分精細。
她教會了江逾白如何焊接電路板。
江逾白第一次試驗時,不慎燙傷了自己,左手的手背上留了一個疤。他絲毫不在意,林知夏卻有些內疚。江逾白就說:“疤痕是成長的印記。”
林知夏被他逗笑。
他們合作了一個多月,實現了一些基礎功能。
到了八月下旬,林知夏即將動身前往北京,就把機器人托付給了江逾白。她鄭重地對他說:“江逾白,林江交給你保管。等我在北京安頓好了,我們再一起玩。”
江逾白抱著林江,答應道:“你放心。你不在的時候,我會保護它。”
“嗯嗯!”林知夏笑容滿麵。
出發去北京之前,林知夏的同學們在省立一中的食堂為她舉辦了一場歡送會。
董孫奇、段啟言、沈負暄、湯婷婷等人悉數到場。出乎林知夏意料之外,就連金百慧也來了。
金百慧出現了大概兩分鐘。她從眾人眼前一晃而過。路過林知夏的時候,金百慧說:“你去了大學要努力。”
林知夏回答:“那當然了。”
金百慧點頭。然後,她拔腿狂奔,跑出了食堂。
沒人理解金百慧的行為。
沈負暄調侃道:“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我對段啟言最初的印象,就是他瘋跑到教室外麵……”
沈負暄這麼一說,在座眾人爆發出響亮的笑聲。
段啟言抿緊唇線,羞惱不已。
湯婷婷也在笑他。他伸出右手的手掌,在湯婷婷眼前晃了一下。湯婷婷就對他超凶:“你乾嘛?”
段啟言堅持說道:“奔跑是青春,奔跑是活力。”
董孫奇緩緩站起身,使勁鼓掌:“好!說得好!奔跑是青春,奔跑是活力!”
眾人安靜下來,目光聚焦於董孫奇。
董孫奇坦然地主持大局:“各位學長學姐,你們好,我是林知夏的小學同學董孫奇。我有一個主意。林知夏要去北京上大學了,我們輪流送她一句話,祝福的話,讓氣氛歡樂起來!”
江逾白第一個讚同:“可以,從我開始。”
林知夏扭頭看著他,聽他說道:“祝林知夏所有疑問都能被解答,在未知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一帆風順。”
“好的!”林知夏充滿乾勁。
沈負暄接話道:“祝你……每天過得快樂,平行宇宙的你,也要快樂。”
“就這一句話?”段啟言拆台道,“你太隨便了吧。”
沈負暄笑而不語。
段啟言躍躍欲試:“你們看我的,林知夏,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歲歲平安、壽與天齊……”
段啟言一口氣報出十幾個成語,桌上所有人都被他震住。他深感滿意,品了品牛奶,砸吧一下嘴唇,湯婷婷就說他:“你彆咂嘴,我求你了。”
沈負暄也問他:“沒喝過牛奶嗎?”
段啟言疑惑不解。他講話講得那麼漂亮,為什麼又成了被眾人攻擊的靶子?他俯身扒飯,歡送活動還在繼續。
暑假的食堂冷冷清清,隻有競賽班和培優班的學生們堅守陣地。整座食堂顯得寬敞又空曠,同學們的聲音飄得很遠。
在長桌的拐角處,邵東旭用勺子敲響了鐵盆。他問:“林知夏,你滿十八歲那一年,能不能和我們聚一場?”
湯婷婷分外警覺道:“東哥,你想乾嘛?”
江逾白從湯婷婷的語氣中發掘出一絲微妙的氣氛。他認真打量起邵東旭,淡淡一笑,敷衍道:“到時候再說吧。”
邵東旭還在等林知夏的回音。
林知夏一口咬住小籠包,專心致誌地吃飯。有人祝福她,她就開心地拍兩下手。
這一場聚會,並沒有帶來悲傷的情緒,同學們談起學校裡的有趣經曆,“哈哈哈哈”地笑作一團。
散場時,林知夏朝著大家揮手,還說:“拜拜,各位,你們是最棒的!”
與林知夏相識四年的十七班的學生們,後知後覺地感到一絲悲傷。
林知夏走了,他們的安全感也走了。
班上沒有哪個同學像林知夏一樣,能保持溫和的態度,極快地解答一道難題,再把題目抽絲剝繭,用最簡單的方式教給同學。她熱心,可愛,樂於助人,願意傾囊相授,每時每刻都充滿活力。
而現在,她正獨自往前走,江逾白跟在她的背後。
省立一中的校門口,湯婷婷追出幾步:“林知夏……”
林知夏駐足,回頭朝她一笑:“你是我高一班上最喜歡的同學。”
湯婷婷眼含淚光。她平靜地接受了現實,隻說:“我們有緣,會再見的。”
林知夏頻頻點頭:“是的,肯定會的。”
盛夏炎熱,蟬鳴切切,長風迎來送往,吹亂了她的發絲。她再次麵朝同學,斬釘截鐵地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
“我也不會忘記你!”段啟言大聲宣告道。
“沒人會忘記。”沈負暄喃喃自語。
萬春蕾抬頭看天:“時間過得賊快啊,我們一塊兒排練《變遷》那出戲,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
湯婷婷望向遠方,喊了一聲:“再見,林知夏!”
林知夏借用江逾白剛才的那句話,作為她和同學們的臨彆贈言。她認真地說:“祝你們所有疑問都能被解答,在未知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一帆風順……我先走了,再見!”
悶熱的夏風,讓人沁出汗意,空氣似乎凝住了,陽光依然盛大而燦爛。
這個夏天,提前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