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老師遞給他兩瓶礦泉水:“你家孩子在培優一班,這考試對他來說,不難的,咱們省立一中的校內模擬考試都比高考難。”
林富貴向她道謝。他雙手揣著礦泉水,坐在花壇外的瓷磚上。
今早剛下過一場雨,花壇內沾著濕潤的水汽,正適合乘涼納陰。涼棚擋在林富貴的頭頂,遮住了炎炎烈日,他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份折皺的報紙,剛讀了兩頁,剛才那位女老師猛然反應過來,追問道:“學生家長你好,林知夏是你的女兒嗎?”
林富貴捧著報紙,抬起頭來:“啊,是的,是的。”
周圍幾位老師紛紛稱讚他教育有方。
他臉上帶著笑意,心中卻覺得有愧,他的女兒林知夏永遠在自學,他這個做父親的,從未在學業上幫過任何忙。
昨晚他還聽老婆說,女兒這兩個月過得特彆辛苦,她碰到了難題,想不出解決辦法,每天一頭紮進實驗室,早出晚歸的,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好好吃飯……畢竟才十五歲,還是個沒成年的孩子,仍然需要大人的照顧。
林富貴抬手扶額。他像無數家長一樣牽掛自己的孩子。他一邊想著遠在北京的女兒,一邊想著近在考場內的兒子,隻盼著這兩個孩子都能平穩地度過他們的難關。
高考第一天的第一場語文考試快要結束時,林富貴打開他的背包,拿出一隻蘋果。他將蘋果削好皮,還用礦泉水稍微衝洗了一下。
考場的大門打開,眾多考生走了出來。林澤秋混在一群年輕人之中,他穿著毫不起眼的衣服,林富貴仍然一眼望見了他。林富貴喊道:“秋秋,秋秋,爸爸在這!”他舉著蘋果走過去:“累了吧?爸爸削了蘋果。”
林澤秋卻說:“我不餓,下午還要考數學,生冷的東西我不吃了。”
林富貴的胳膊收了回來:“好,說得對,這兩天要小心。”
林富貴的朋友把車開了過來。林富貴帶著兒子一同上車。兒子已經比他高了,肩膀更寬闊,視野更廣闊,還有一股年輕人的風發意氣。林富貴想著想著,喉嚨一澀,緩聲說:“秋秋,你考怎樣算怎樣,你是爸爸媽媽的好孩子……”
林澤秋沒有接話。他還在回憶考試的題目。
高考期間,爸爸媽媽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林澤秋。事實上,自從林知夏去北京上大學之後,林澤秋就成了父母關注的焦點。他立誌要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績,對得起父母,和他這些年來的寒窗苦讀。
*
高考,究竟有多難呢?
作為一個保送生,林知夏從未親身體會過。
為了弄清楚高考的流程,林知夏特意去請教了鄧莎莎同學。
鄧莎莎拆開一包薯片,邊吃邊講:“高考啊?哎,那是我人生最輝煌的一段曆史了。考完最後一門,我就知道,我要麼進清華,要麼進北大。出成績的那天,清華北大的招生辦老師都到我們高中來堵我了,清華還帶來了一個特帥的博士學長,看得我兩眼發直……”
“那你為什麼不去清華?”林知夏問道。
鄧莎莎一口咬碎薯片:“學長說他有女朋友了。”
林知夏拿起一塊薯片,咬了一小口,又問:“你堅決地拒絕了清華招生辦嗎?”
鄧莎莎很有骨氣地說:“對啊,我們學校的數學更好啊……”話中一頓,她的語氣軟下來:“隻是我的數學不好。哎,我就希望我能畢業。”
林知夏安慰般地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每個人都有煩惱,林知夏心想。
相比於那些為了考試周而苦苦掙紮的同學,林知夏已經算是比較幸運的了。她參加期末考試,就像在放鬆自己,她享受著安靜舒適的考場環境,悠閒快樂地寫出答題過程,並在交卷之前估計自己的分數能穩定在95以上,換句話說,她的成績依然是滿績點。
從小到大,林知夏都沒擔心過自己的考試。
但她有點擔心林澤秋和江逾白。
六月中下旬,林澤秋的高考成績率先公布——他排在了全省理科的第四百三十名,比他預想中的結果更好一些。北京的學校,除了清北之外,基本任他挑選。
爸爸激動得想連夜回老家給祖墳上香。
媽媽又給林知夏打了個電話,向林知夏通報喜訊。林知夏被媽媽的喜悅感染,在寢室裡興高采烈地宣布:“我哥哥考了全省第四百三十名!”
她的三位室友都愣住了。
過了好幾秒鐘,鄧莎莎才帶頭反應過來:“牛逼!夏神的哥哥也是神!”
作為去年的高考理科狀元,馮緣也微微點頭,表示讚許:“全省幾十萬人高考,他能考到四百三十名……”馮緣鼓起掌來:“好強!”
寢室裡洋溢著熱鬨喜慶的氛圍,林知夏從櫃子裡扒出一袋草莓餅乾,拆開包裝袋,大方地與室友們分享。室友問起林知夏的暑假安排,林知夏透露道:“這個暑假,我會在幾個國家之間飛來飛去。”
袁薇說:“我找到了互聯網公司的實習。”
馮緣說:“我跟著導師在做HiddenMarkovTree(隱性馬爾可夫樹)研究。”
鄧莎莎拍響床欄:“我要在床上躺一個暑假!”
鄧莎莎的畫風獨樹一幟,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出挑,林知夏卻遞給她幾本筆記。鄧莎莎臉色大變:“什麼啊這是?”
林知夏誠懇地說:“這是大四一個數學專業學姐的筆記,那個學姐績點排名全係前三,她畢業就要去亞洲微軟研究院工作,她貢獻出自己的筆記本,想幫助大一年級的學妹……”
作為被學姐幫助的對象,鄧莎莎一頭栽倒在枕頭上——這種感覺,怎麼說呢,鄧莎莎就像村裡的困難戶,而學姐善心大發,下鄉扶貧,直接找到了鄧莎莎的家裡。
鄧莎莎憂愁地問:“大四的學姐學長都知道我的成績不好嗎?”
“沒有沒有,”林知夏解釋道,“那個學姐快要畢業了,她認識我們組裡的譚千澈學長。譚千澈說她想幫一下學妹,就把筆記本交給我了。”
鄧莎莎的重點轉移:“譚千澈學長……有點帥啊。”
林知夏在實驗室待了八個多月,早就記住了譚千澈的行事規律。譚千澈每逢周末都會和女生約會,每次約會的對象都不一樣。他真的好花心!
想到這裡,林知夏站在地上,雙手扒住床鋪欄杆,嚴防死守道:“不,譚千澈一點都不帥……他還沒我哥哥長得好看,更沒有我朋友長得好看。”
“你朋友是那個江逾白嗎?”鄧莎莎仔細回憶,不禁讚歎道,“他真好看,我靠,夏神,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說完,鄧莎莎更關注林知夏的哥哥:“你哥哥多大了呀?”
“十八歲。”林知夏如實回答。
鄧莎莎懶洋洋地問:“多高?”
“一米八七。”
“有對象嗎?”
“單身十八年。”
“性格怎麼樣?”
“嗯……”
林知夏委婉道:“很有個性。”
鄧莎莎擺手道:“不錯不錯。”
林知夏哈哈一笑。她察覺剛才那一番對話有些不對勁,就像在為林澤秋和鄧莎莎牽線搭橋一樣。她趕緊跳過這個話題,轉而和鄧莎莎聊起了數學,鄧莎莎一個頭比兩個大,仍然耐心地聽著,不願錯過林知夏麵對麵的學習輔導。
*
大一下學期的期末考試已經結束,同學們各自開始了暑假生活。而林知夏沒有回家。她待在寢室裡學習,時不時地去一趟實驗室。到了七月初,穀立凱就帶著他組裡的學生一同乘坐飛機前往美國洛杉磯參加一年一度的國際量子計算會議。
這是林知夏第一次踏上北美洲的土地。
她好奇地觀察著一路風景,拍下了許多照片。
穀老師和他的學生們住進了當地的一家酒店。他們稍微休整一天,隔日便動身前往會議中心。
本次的量子計算國際會議長達三天,各國的科研人員彙聚一堂,白天有各種學術報告,晚上還有宴會聚餐。在這裡,林知夏認識了東京大學的一個科研組——她試著和他們講日語,他們都感到相當驚奇。
東京大學的科研組內有個二十多歲的博士生姐姐。林知夏一如既往地喜歡纏住博士姐姐。她有意識地模仿這位姐姐的日語發音,好讓自己的聲調聽起來更溫柔。
姐姐遞給她一張名片。
林知夏自動翻譯她的名字,永野彩香。
永野彩香專攻量子計算的衍生算法。她和林知夏相談甚歡。她的英語說得有些結巴,遠沒有日語來得輕鬆流暢。
林知夏還和永野彩香互換了聯係方式。
永野彩香聽說林知夏今年九月才滿十五歲,她臉上的笑容停滯了兩秒鐘。而後,永野彩香忽然說,請林知夏一定要堅持她目前的科研道路。
永野彩香的年紀比林知夏大,還是林知夏的學術前輩,林知夏一直在對她用日語的敬語,乍一聽見永野彩香如此正式客氣的請求,林知夏也懵了一會兒。
林知夏想了想,委婉地表達道,她覺得理工科的博士姐姐的數量還是稍微有點少。比如,現在人工智能是全球火爆的研究方向。人工智能領域的科研人員一般都要發幾篇頂會論文,然而,頂會作者的男女比例是七比一。她希望全球的教育能更加平等,不因性彆而失衡,為科研領域輸送更多的女科學家。
永野彩香連連稱是。
林知夏被她拉進了東京大學的團體內。
北京大學的學長們一時沒找到林知夏。
穀立凱教授正在和一位來自瑞士的教授聊天,並未注意到他的學生們分布在什麼地方。這位教授的一些想法和林知夏很類似,穀立凱立刻抓住他身邊的楊術文,催促道:“快把你師妹找來。”
宴會大廳內,人來人往,聲音嘈雜,楊術文掃視四周,一眼看見了譚千澈。譚千澈的周圍站了兩名漂亮的女博士,譚千澈和她們談起了量子通信的幾種理論。
楊術文飛快地跑過去,拽上譚千澈的袖子:“林知夏不見了?”
譚千澈大驚失色。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銀框眼鏡,遙望遠方,鎮定道:“她在那邊,混進了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的圈子。”
“她怎麼會去日本的圈子?”楊術文震驚道。
譚千澈隻說:“你要找林知夏,就先找女博士,她最喜歡和女博士講話,你明白了嗎?不要一驚一乍的。伯克利的組裡也有兩個女博士,做量子極限放大器的,林知夏和那個日本女孩聊完,八成會鑽進美國人的圈子,你多盯著點兒,彆讓她跑丟了。”
楊術文尷尬地搓了搓手:“穀老師讓她過去一趟。”
譚千澈喝了一口酒,平靜道:“你去跟她講,跟我講有什麼用。”
今晚的譚千澈語氣有些衝。
楊術文並不介意。他沒辜負穀立凱的囑托,成功把林知夏帶到了穀立凱的麵前,穀立凱便以一種介紹得意門生的態度,向瑞士的那位教授引薦林知夏。
林知夏的英語十分流利。鑒於瑞士的官方語言包括了德語和法語,她還能交替使用這幾種語言。
那位教授頗有耐心地與林知夏交流。林知夏感覺自己又明白了一些東西,靈感像光點一樣跳躍在腦海中,在她努力要抓住的時候,光線卻不見了。
林知夏想要教授的聯係方式,穀老師卻打斷道:“有任何問題,發郵件。”
林知夏點頭。
會議的最後一天,譚千澈發表了一場演講,專門解釋他曆年的論文內容。他戴著一副銀框眼鏡,模樣斯斯文文,英語口語也不遜色,譚千澈的同學們都稱讚他風姿卓越,很給大家長臉。
不過,譚千澈並不是穀立凱組內最優秀的學生。
穀立凱還有個即將畢業的博士生,此人被學弟們稱為“學術機器”,發表論文的數量雖然不多,質量卻都很高,他即將去美國做訪問學者,也是學弟們日常瞻仰的對象。
相比之下,林知夏似乎並不突出。
林知夏毫不氣餒。
隻要她還在努力……
她就做到了最好的自己。
*
洛杉磯的國際量子計算會議落下帷幕,穀立凱又領著學生們前往英國劍橋。穀立凱曾經的大學同學目前正在劍橋任教,那位同學誠邀穀立凱來訪,還給穀立凱安排了校內講座。
林知夏前腳告彆美國,後腳又踏進了英國。她仍然不習慣乘坐長途飛機,剛出機場,人都暈了,但她仍然打起精神,舉著照相機到處拍照。
相比於洛杉磯的市中心,劍橋這個地方,顯得相當寧靜樸素。
他們抵達劍橋的第一天晚上,夜裡八點多鐘,天還亮著,天空湛藍如湖麵一般。林知夏的學長們提議出門散步,大家紛紛響應,林知夏也跟上了他們的腳步。
他們沿著古老的街道前行,走向一家名為Sainsburys的當地超市。
這一家超市的水果都擺在距離門口不遠處的冷藏櫃裡。林知夏進門之後,直奔冷藏櫃,抓起兩盒草莓,抱在懷裡不撒手,但她隨後就注意到了——每盒草莓售價2英鎊,換算成人民幣,就是20塊錢一盒,這是不是太貴了呢?
林知夏猶豫之際,譚千澈掏出一張VISA信用卡:“沒事,我付錢。”
“我也有錢。”林知夏堅稱。
譚千澈笑說:“行了,你才十五歲,我請客吧。”
楊術文提了一嘴:“學長,我的東西,能讓你付賬嗎?”
譚千澈竟然答應:“行,你買吧。”他如此照顧學弟和學妹,簡直讓人忘記了他平日裡的生活作風。
楊術文喜不自勝地挑了兩盒蛋糕,又拿了兩罐啤酒,和他的同學們一起滿載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