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林知夏抱著琥珀盒子,親自去了一趟地球科學學院。她簽署了一份為期四年的琥珀研究協議書,又見到了何遠騫教授本人。
何遠騫約莫五十歲左右,身量瘦高,發鬢微白,戴著金絲邊框眼鏡,頗有一股文人書卷氣,眉眼又與沈負暄有七分相似,林知夏與他對視片刻,仿佛見到了五十歲的沈負暄。
何遠騫是個隨和而健談的人。
他戴著一雙手套,一邊擦拭琥珀,一邊與林知夏聊起沈負暄。他說,沈負暄剛從基層調回來,目前在省城工作,早出晚歸的,蠻有事業心。
沈負暄立誌從政的消息,早就傳遍了整個朋友圈。
林知夏聽聞他的近況,絲毫沒感到意外。
何遠騫教授卻說,為了感謝林知夏的慷慨援助,他想請林知夏吃一頓飯,順便叫上沈負暄,還有他課題組裡的研究生們——每年四月,何教授都會組織一場聚餐,因為,四月一過,天氣轉暖,他就要帶著學生們外出考察。
林知夏謝絕了何遠騫的好意。她明天就要出差香港,晚上必須收拾行李,她還要在香港待上兩周,等她返回省城,何教授和他的學生們早就趕去省外的研究基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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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的月亮很圓,光暈鑲嵌一圈銀邊,恍如一輪玉雕的圓盤。
林澤秋相當高興。
他盤腿坐在地上,動作麻利地疊衣服。
窗簾隨風浮動,月光流入室內,林澤秋壓緊行李箱,又掏出手機,看了一遍“香港旅行攻略”。隨後,他點開微信,編輯了一條朋友圈:“明天開始,香港出差兩周。”
香港是一個靠海的城市,而林澤秋從未親眼見過大海。正如他的妹妹林知夏一樣,他對海島城市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天然向往。
但他猶豫片刻,終歸沒有發出那條朋友圈。他一年都頭都不怎麼發動態,除了給商家集讚打折——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大約是個窮酸的人。
林澤秋的思索片刻,林知夏就闖進他的房間:“哥哥。”
他回應道:“你有事?”
林知夏說:“明天早晨,江逾白來樓下接我們,然後我們一起去機場。我有個同學會和我們一路,他在省立一中做競賽老師,特意請了公休假……”
林澤秋有些印象:“是不是那個叫段啟言的?”
“是的。”林知夏答道。
林澤秋微微點頭。他殷切地囑咐妹妹:“你學校沒什麼事吧?出差兩周,先把研究生安頓好。”
“這個你放心,”林知夏與他閒談,“我早就做過計劃。學校裡風平浪靜,基本沒事……”
她坐到了林澤秋身邊,陪他一起疊衣服:“前天江逾白送了我幾塊琥珀,今天早上,我把琥珀帶進了古生物實驗室……”
林澤秋雙手一頓,接話道:“那種包了蟲子的琥珀?”
林知夏立馬掏出手機。她才打開相冊,林澤秋便說:“江逾白就送你這些玩意兒?死蒼蠅,死甲蟲,死蝸牛……真該捐給實驗室,擺在家裡也膈應人。”
林澤秋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從小到大,他都極其討厭、憎惡、害怕昆蟲。他曾經被蜈蚣咬過,從此恨上了所有蟲類。他上中學時,林知夏抓來一隻甲殼蟲,都能讓他摘下高冷傲慢的麵具,在家裡的客廳哇哇大叫。
往日的情景清晰浮現在林知夏的腦海裡。
她捂著嘴笑了起來。
林澤秋斜眼看她。
她馬上繃住麵部表情,還拍了拍林澤秋的肩膀:“微信群裡有一份出行人員名單,你檢查一下,明天早晨六點起床,彆睡懶覺,好了,我交代完了,要回房了。晚安,哥哥。”
林澤秋不情不願地敷衍道:“晚安。”
林知夏一手托腮:“你就不能叫我小名嗎?”
林澤秋扣上行李箱的鎖:“整天讓人叫你小名,你是二十二歲,還是兩歲?”
林知夏走到門口,又折回一步,挑釁道:“明早見,秋秋。”
林澤秋被她堵得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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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天邊下了一場小雨,雨水氤氳出一層薄霧,高樓大廈都沉浸在茫茫霧色裡。
沾了水霧的空氣似乎格外清新,林知夏拎著行李箱,站在樓下,做了一次深呼吸。她詩興大發,就念了一首白玉蟾的《江樓夜話》:“江霧秋樓白,燈花夜雨青,九天無一夢,此道付晨星。”
這首詩裡,又有“江”,又有“白”,還有“秋”,林澤秋瞥了她一眼,她隻望向遠處:“江逾白來了。”她朝他揮了兩下手,飽含一如既往的熱情。
江逾白的司機開來一輛商務車,足夠容納林知夏、林澤秋兄妹二人的行李。林澤秋跟著妹妹一同坐在後排,他的座位剛好正對著江逾白,車輛在寬闊的馬路上一路飛奔,林知夏還調侃一句:“今天,我們一家人出門旅遊。”
江逾白捧場道:“香港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我們可以抽空逛一天。”
林澤秋並未吱聲。他右手托著下巴,目光飄到了窗外。
林知夏就和江逾白聊天:“我給穀立凱老師發過郵件,我想成立四校聯合研究組,包括我們學校,還有北大、港大和港科,主要有兩個目的,第一,遠程測試量子通信,第二,嘗試研發實用化的量子通用計算機……芯片問題一直沒有妥善解決。說實話,我也沒有很大的把握,我目前的想法是,如果研發失敗了,在探索過程中的所有技術突破,都是具有一定價值的。我們之前為了開發量子編程語言,重新構建了圖論理論,這一部分內容,我參與的比較少,主要工作都是馮緣和那個俄羅斯數學家建立的團隊在做……因為理論成功了,馮緣很快通過了博士答辯,那位俄羅斯朋友還有希望衝刺菲爾茲獎。”
菲爾茲獎被譽為數學界的諾貝爾獎。
截至目前,全世界最年輕的獲獎者是peterscholze,他在三十歲那年拿到了菲爾茲,而林知夏的俄羅斯朋友也快滿三十歲了——他不僅天賦異稟,還非常勤奮刻苦,常年保持著高強度的工作、高強度的成果產出,林知夏有時也會懷疑他其實比她更聰明,隻不過他們二人選擇了不同的發展方向。
江逾白拿出三瓶礦泉水,分發給林知夏、林澤秋、以及他自己。他和林知夏都是很有儀式感的人,他們用礦泉水瓶乾杯,江逾白還說:“預祝那位朋友獲得菲爾茲。”
“你能不能拿到菲爾茲?”林澤秋忽然問道。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我?”
林澤秋坐姿端正:“不是你,會是誰?我和江逾白都不可能。”
商務轎車的內部空間寬敞,皮製軟椅自帶按摩功能,扶手的下方就是私人定製的小型保溫箱,裡麵裝著新鮮出爐的兩屜小籠包。江逾白剛打開蓋子,林知夏就興奮道:“好香,讓我嘗一口,早上出門太著急,我在家都沒怎麼吃飯。”
江逾白打開另一隻瓷盤,盤中裝著一疊草莓可麗餅。他的保溫杯裡還有清香四溢的桃花檸檬茶。食物的誘人氣味充盈在整個車廂,林知夏立馬坐到了江逾白的身邊。她從被他握著的杯子裡喝水,而他熟練地調整杯沿角度,顯然已經做過了無數次。
林澤秋一怔。
林知夏又說:“你剛才問我,我能不能得菲爾茲?”
雨水淅淅瀝瀝地敲打車窗,她的嗓音比雨聲更輕:“當然不可能了,我不是專門做數學理論研究的。”
她用手指勾描車窗,沿著一條水痕向下滑:“我們都有自己的路,‘我們浪費或得到的,恰恰都是正在飛逝的光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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