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電人是一位大學教授的助理。這位助理的普通話並不標準,發音也稍有卡頓,林知夏乾脆和他講起了粵語,雙方的交流果然更加順利——唯一的不足之處在於,江逾白聽不懂林知夏在說什麼。
林知夏掛斷電話以後,就做了江逾白的粵語翻譯。她把通話內容完完整整地轉述一遍,又很認真地安排道:“明天我帶著同事去開講座,然後找他們的領導聊天。你去你的金融辦公室開會,到了晚上,我們在大學校園的門口彙合。”
江逾白調侃道:“兵分兩路。”
“嗯嗯,”林知夏點頭,“白天解決完工作,晚上我們還可以一起逛街。”
*
第二天一早,林知夏和她的同事們就去了香港本地的一所著名大學。他們在一座盛大的禮堂內開了一場講座,與校內的師生們交流量子科技公司的學術背景與商業模式——這場講座非常成功,到了最後,全場都在鼓掌,可謂氣氛高漲。
林知夏趁熱打鐵,與學校的管理層商定了“四校聯合研究組”的合作協議。學校方麵也積極地響應了她的計劃,願意配合一切學術工作,隻不過,合同的具體細節還要反複推敲。
出差第一天,就能得到這樣的答複,林知夏已經相當滿意。她帶著同事們離開校園,開開心心地走在校外大街上,此時將近傍晚六點,夕陽沉落,街邊的飯店招牌飽含港式風情,飯菜的香味也飄蕩在廣闊的天地間。
林澤秋狀態放鬆。他舉起手機,朝著遠處拍照。
此時,他們穿過了一片老式街區,前方還有一群遊客輕聲抱怨道:“滾犢子吧,這蟑螂會飛啊?”
林澤秋的手機屏幕裡隱隱出現了一個黑點。腦內的潛意識讓他後退了一步,而黑點卻離他越來越近,伴隨著一陣“嗡嗡”的展翅飛翔聲。
他聽見林知夏的語氣裡透著一絲驚奇:“這隻蟑螂真的好大,是我見過的最大的蟑螂。”
湯婷婷笑著取了個綽號:“蟑螂巨無霸!”
林知夏也笑了。
她們怎麼笑得出來?!
林澤秋先前就聽說過南方的蟑螂又大又強,但他沒料到自己正式出差的第一天就會親眼目睹昆蟲飛舞,他的雙腿猶如灌鉛般沉重,就連洛櫻都察覺了他的狀況。
洛櫻問他:“你還好嗎?”
林澤秋守口如瓶。
此時的天色越發黯淡,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招牌點亮了一條長街。林知夏和湯婷婷手挽著手走向一家粵式料理店。她們站在一扇櫥窗之外,認真研究貼在玻璃上的招牌菜單,流動的彩光斜照在她們的臉上,營造出繁華綺麗又世俗的美感,就像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港片取景現場。
洛櫻鬼使神差地掏出相機。
她的攝像頭對準了林知夏。
她打開了攝像功能,林知夏似有所感。她回頭望著洛櫻:“你在拍我嗎?”
洛櫻按緊相機的金屬殼,指甲的外圈略微泛白。
林知夏忽然提議道:“我們拍一個長一點的視頻,讓所有同事都入鏡,就從我和湯婷婷開始,怎麼樣?”
眾人紛紛說好。
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腳步或快或慢,夜空被一塊又一塊的招牌遮擋,洛櫻深陷這一片熱鬨繁華的市肆街衢。她靜靜地站在原地,周遭的喧鬨不屬於她,相機顯示屏裡的林知夏透過鏡頭與她對望。
林知夏穿著一條淺米色套裙,裙擺和長發都挑染了燈光。她的發絲黑亮柔順,尾端帶著天生的自然卷,膚色雪白柔潤,身段凹凸有致,就連落在地上的側影都宛如一副素描——完美主義者畫出的素描。
她又喚道:“學姐?”
洛櫻大學畢業之後,出國讀博,與林知夏保持了通話聯係。每一次洛櫻接起電話,林知夏都要先喊一聲“學姐”——這個稱呼被保留到了現在。
相機的屏幕僅有巴掌大,這樣狹窄的方寸之地,根本困不住洛櫻的心情。她一遍一遍地回想林知夏和她討論數學時的語氣,林知夏的名聲、理想、愛好、煩惱……數不清的碎片彙聚在一起,拚湊出一些既模糊又清晰的特點——多麼矛盾,就像洛櫻此時此刻的處境。
洛櫻仍在拍攝林知夏。但她垂眸看著地板,掌心微潮。
街道兩側的飯店各有特色,廚房燃起的油煙飄進了她的眼睛。
時間僅僅過去了短短兩分鐘。
林知夏望向頭頂的一塊瓷磚:“我還以為那隻蟑螂飛走了,原來它一直趴在這裡。我們讓它入鏡吧,在我們老家這麼大的飛蟲不常見。”
湯婷婷“哈哈”地笑道:“巨無霸回來了。你彆說,這小東西還挺機靈。”
洛櫻也很平靜鎮定。她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時,就住在紐約的一間學生公寓裡,她曾在公寓樓下見過一群又胖又圓的美洲蟑螂,驚嚇過度之餘,就對蟑螂的外形免疫了。
於是,洛櫻隨口答應:“好啊,我在拍了。”
而林澤秋的右眼皮跳了兩下。
他有一種極其不詳的預感。
為什麼他妹妹和他妹妹的朋友們看到蟑螂一點都不驚慌,還能湊在一塊開玩笑、拍視頻?她們是不是還想共同編寫一部《昆蟲記》?林澤秋正在胡思亂想,那一邊的蟑螂突然再次啟動,直奔著林澤秋飛速俯衝,氣勢凶猛,翅膀震顫,仿佛林澤秋是它的殺父仇人。
林澤秋的頭皮隱隱發麻。
他因極度緊張而張開了嘴,那該死的蟲子就朝他的嘴唇和鼻孔飛來,他的心理防線一下就被擊潰了,當街發出一陣淒厲的慘叫:“啊——蟲子!”
除了林知夏以外,團隊裡的所有成員都愣住了。
林澤秋平時在公司裡總是一副端正、高冷、嚴肅、不易接近的樣子。他負責搭建底層技術平台,又名“基礎架構工程師”,英文名為“infrastructureengineer”。他和另外兩位技術大佬帶領的技術組常被稱作“infra組”,誰都知道,“infra組”的成員個個身懷絕技,實力驚人。
今天下午的談判會上,林澤秋也贏得了滿堂彩。
而他現在卻慌忙高喊:“救命!他媽的好大一頭蟑螂!”
林知夏立刻跑向他:“彆怕彆怕,我來了!”
路人們接連駐足,湯婷婷一頭霧水:“什麼情況……妹妹救哥哥?”
林知夏確實想救哥哥,但是,目前的情況卻有些棘手——蟑螂落在了林澤秋的背上,林澤秋驚魂未定地問:“蟲子飛走了?”
林知夏正準備撒謊,街頭走來一位救場的熱心好漢。那好漢的身高將近一米九,年輕英俊,風度翩翩,手裡還卷了一份報紙。他用報紙在林澤秋的後背狠狠一拍,蟑螂就掉到地上,又被他的黑色皮鞋碾得粉碎。
林知夏小聲喊他:“你來啦。”
“誰?”林澤秋警覺地問。
他不敢回頭。
因為他已經猜到了,蟑螂慘死在他的身後。
他聽見江逾白不含一絲情感的聲音:“沒事,我處理完了。”
林澤秋再三確認:“屍體還在不在?”
“銷毀了。”江逾白答道。
港式招牌籠罩在他們的頭頂,當空灑下一層晦暗陰影,江逾白略微低頭,側臉半明半暗:“聽到你喊救命,我沒留活口。”
林澤秋方才轉過身來,蟑螂果然消失在他的世界裡。他終於鬆了一口氣,還拍了拍江逾白的肩膀——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動對江逾白示好。江逾白趁熱打鐵道:“大舅哥?”
江逾白和林澤秋都穿著一身西裝,他們今天都參加了非常正式的會議。林澤秋鬆了一下領帶,仍然講不出“妹夫”之類的親戚稱謂,但他承諾道:“我不會再屏蔽你了……”
截至目前,江逾白一直都在林澤秋的微信屏蔽名單裡。換句話說,江逾白根本看不到林澤秋的朋友圈。林澤秋願意把他放出來,已經算是努力地釋放善意了。
江逾白卻改變不了商人利益熏心的本質。他討價還價:“明年八月,我打算和林知夏辦婚禮。”
林澤秋一開始沒反應過來:“明年八月的事,你願意辦就……辦婚禮?”
林澤秋的神色稍顯凝重,雖然他知道,林知夏和江逾白結婚是遲早的事。但是,在他和父母的心裡,林知夏總是需要更多保護的一方,畢竟任何情感上的疼痛對她而言都是永久性的折磨。
林澤秋在香港夜市的街上踱步,江逾白與他並排行走。他們聊天的話題始終圍繞著林知夏。林澤秋察覺了江逾白對林知夏的感情之深,鑒於林澤秋母胎單身至今,他不太能理解江逾白的狀態,但他骨子裡卻很希望江逾白一直保持這種勁頭。
當事人林知夏卻在湯婷婷和洛櫻的陪伴下四處品嘗美食,她們在路邊的首飾店裡挑選漂亮彆致的耳環和手鏈,誰也沒注意到段啟言已經被大家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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