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啟言從小就是一個有抱負的人。
小學一年級時,他立下一個宏偉的誌向——他要成為全校最高貴的大隊長。
眾所周知,大隊長要在手臂上掛一塊小牌子,牌子白底紅線地標明三道杠,每一道杠都是身份與實力的雙重象征。
周一早晨,大隊長還要站在學校門口,檢查每一位踏進校門的同學是否佩戴了紅領巾。課間做眼保健操時,大隊長更是要帶領全年級的中隊長,視察各個班級,記錄每一位不認真做眼保健操的同學的名字。
每一名合格的大隊長,都應該貫徹落實“舍己為人,大公無私”的方針,堅持“從同學中來,到同學中去”的行動準則,把“服務同學,保護同學”當作自身的信念。
段啟言深刻地領悟了大隊長的工作職責、工作意義。再加上他的成績十分優秀,號稱“師範附小第一戰神”,各科老師們都對他讚不絕口。終於,他在升入小學三年級的那一年,從年級組辦公室領到了大隊長的任命書和標誌牌。
那是段啟言人生中的高光時刻。
每逢周一早晨,段啟言總是早早地出現在師範附小的門口,像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老師一樣雙手背後,微微挺著肚子——他根本沒有肚腩,但他有意識地模仿班主任的站姿。
有病吧這個人——這就是湯婷婷對段啟言的第一印象。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隆冬臘月的寒風像鋼刀一樣往湯婷婷的臉上刮。她穿著厚實的棉衣,仍在冷風中瑟瑟發抖,而段啟言跟個沒事人一樣待在校門之外,連跑帶跳,精力充沛。
三年級的同學們見到段啟言,都要和他打一聲招呼,“段隊長”、“段戰神”、“段哥”、“段老大”之類的稱呼不絕於耳,充斥著一股拉幫結派的不良氛圍。
湯婷婷也在師範附小念書。她和段啟言同年級,卻不同班。她高傲地揚起腦袋,目不斜視地從段啟言身邊路過,卻被段啟言叫住了:“二班的湯婷婷!”
年僅十歲的湯婷婷把下巴仰得更高,簡直快要撅到天上去了。她暗暗心想,老娘絕對不會跟你打招呼!
怎料,段啟言卻說:“二班的湯婷婷!你沒戴紅領巾!今天周一升旗,你要麼去學校門口買,要麼回家!”
段啟言的語氣中透著一股身居高位者的威嚴和狂狷。
湯婷婷都聽愣了。
段啟言拉了拉自己的大隊長標誌牌,又重申了一遍學校的規定。
標誌牌上色彩鮮明的三道杠,就像三把紅色飛箭,插入湯婷婷的雙眼。湯婷婷走投無路,隻能拉開書包拉鏈,妄圖從書包裡找出五角錢——學校門口小賣部的紅領巾售價五角錢一條。
可惜湯婷婷身無分文。
她忘帶錢了。
湯婷婷在冷風中與段啟言麵麵相覷。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湯婷婷和他打起商量:“你讓我進去吧,凍死人了,我在班上借一條紅領巾,借不到我就不去升旗儀式。”
她甚至屈尊降貴地喊了一聲:“段隊長。”
段啟言卻用一聲怒吼結束了他們之間的友好談話:“不行!你這個混子!學校有學校的規定!”
湯婷婷差點被他震得耳聾。
她破口大罵道:“你嗓門大了不起啊?叫什麼叫!公雞打鳴啊!”
蹲在保安室裡烤火的年級主任聽見響動,端著保溫杯出門了。他朝著段啟言和湯婷婷走來,湯婷婷暗道“大事不妙”,甚至準備掉頭跑回家了。
年級主任是全年級最凶殘的老師,他經常把學生拉到相應班級的門口,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大聲斥責學生,直到把學生罵哭為止——他的這套教育方針,對男生女生一視同仁,殺遍全校各個年級,讓無數英雄好漢落下一把辛酸淚。
湯婷婷絕不能被年級主任逮到!
因為她不會乖乖聽訓。她一定會和主任頂嘴,演變為一場罵戰,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湯婷婷最慌張的那一刻,段啟言從口袋裡掏出五角錢,塞進湯婷婷的手心:“你嚇得臉都白了。缺錢嗎?我借你。你去買一條紅領巾。”
這是段啟言對湯婷婷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
他講話時,也沒有看她。
他還在審查路過的學生們。
忽然之間,冬日的光束仿佛凝聚在他的頭頂。他挑剔、嘴毒、傲慢、愛裝大人的毛病都成了他能吃苦、負責任的證明。
他摘下手套,骨節被凍得發紅。
湯婷婷甩給他一管凍瘡膏:“彆凍死了。”
她扭頭直奔小賣部。
年級主任姍姍來遲。他問段啟言:“二班的湯婷婷怎麼了?”
段啟言亮出那一管凍瘡膏:“她給我拿藥。”
年級主任拍了拍段啟言的肩膀。他把段啟言帶到了保安室烤火。雖然全校學生都討厭這位老師,段啟言卻對他印象不錯。
年級主任還把自己的塑料保溫杯拿給段啟言捂手。他向保安們隆重介紹道:“這孩子叫段啟言,我們年級成績最好、最聰明的學生!回回考試都是滿分。他才三年級,就開始學奧數了,奧數老師都說他是好苗子,這麼冷的天,這孩子在外麵站崗,都不叫一聲苦,不偷一點懶,多守規矩!將來肯定是人才裡的人才,能為國爭光。”
保安叔叔們紛紛附和。
段啟言聽見了“好厲害啊”,“真是一表人才”,“這孩子的父母讓咱們做家長的羨慕死了”之類的話。
年僅十歲的段啟言早已學會如何應對大人們的誇讚。他淡然地點了一下頭,雙手卻握緊了年級主任的保溫杯。
年級主任囑咐他:“段啟言,你以後有了大出息,彆忘了回到你的母校師範附小看看。”
段啟言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他要讓“師範附小第一戰神”的美名傳遍全世界!
他就是下一代的華羅庚、陳景潤、愛因斯坦、居裡夫人!
*
由於湯婷婷的好心援助,這個冬天,段啟言沒長凍瘡。
段啟言第一次發現那麼好用的凍瘡膏,就讓爸爸帶著他去藥店谘詢專業人士。那藥店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們:“啊,這凍瘡膏是從東北進的貨,十四塊錢一管,你們要新的嗎?”
十四塊錢!
段啟言震驚了。
他原本以為,那藥膏最多一塊錢一支,他借給湯婷婷五角錢,相當於兩不相欠。萬萬沒想到凍瘡膏也能售價十四元!湯婷婷真是深藏不露。
這麼一算,他竟然倒欠湯婷婷一筆巨款。
而他身為師範附小第一戰神,鼎鼎有名的“段大隊長”,自從上任以來,始終堅持“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工作原則。他的同桌曾經用皮卡丘的玩偶、四驅兄弟的玩具小汽車賄賂他,都被他嚴詞拒絕,他怎麼能栽在湯婷婷的手上?
於是,段啟言和爸爸媽媽說明了情況。
爸爸媽媽差點笑岔氣,都說他好憨,他心生一股不被理解的苦悶與悲壯。幸好,爸爸媽媽嘴上說他憨,實際上還是給了他十四塊錢,讓他把錢還給人家二班的湯婷婷。
那是三年級下學期的一個早晨,三年級的同學們都在班級門口排隊,等著班主任帶領他們去操場做早操。
段啟言瞅準時機,大步流星地走向了二班的湯婷婷。
湯婷婷是二班的班長。她好不容易排好隊形,段啟言就出現了,她緊緊地皺著眉頭:“你乾嘛?”
段啟言遞給她一張黃皮紙信封,封麵寫著一行字:“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湯婷婷趕緊把信封塞進她的書桌抽屜。周圍同學問她:“一班的段啟言給你什麼?”
湯婷婷嚴肅道:“年級組的東西。我是二班的班長,年級的中隊長,我都跟你們說過了!你們做眼保健操,不能睜眼,不然我要告老師了!”
湯婷婷這一招“禍水東引”大法,成功地轉移同學們的焦點。眾人都在反思自己做眼保健操時,有沒有睜眼,有沒有給班級拖後腿,給湯婷婷的工作造成負擔,自然不會再關注一班的段啟言。
湯婷婷昂首挺胸,跟隨班主任,把她的同學們帶向操場。
熟悉的音樂聲響起,全校同學開始做廣播體操。湯婷婷不經意地瞥向一班的區域,呼吸頓時凝滯——她忽然發現,段啟言做廣播體操好認真!
他比前方帶操的那位同學還要認真。
他深蹲、彈跳、高舉雙手,表情莊嚴,仿佛不是在做廣播體操,而是在參加世界奧林匹克體操比賽。他的體育精神也影響了周圍幾個男生——那一圈男生就像男子體操隊成員一樣,高標準、高姿態地完成每一個廣播體操動作。
果然,段啟言的腦回路與普通人不一樣。
但他在師範附小的地位一直很高。
沒有一個學生能打敗他。
從三年級到六年級,每一次考試,段啟言都是年級第一,從來沒有一次例外。他還獲得了華羅庚競賽的獎狀,被校長和副校長表揚,省立一中的競賽班聽聞他的威名,也向他伸出了橄欖枝,誠懇地邀請他參加2004年競賽班的選拔考試。
他在六年級(一)班放話:“我去了省立一中也是年級第一!永遠的師範附小第一戰神!”
全班男生高呼回應:“第一戰神!第一戰神!”
此時,湯婷婷剛好從一班的窗外路過。她抱著一遝試卷,側目看向段啟言,兩人的目光交彙,段啟言坐在桌子上,而她照例揚起下巴,就有一個男生說:“二班的湯婷婷那麼傲,那麼狂,真看不慣她那小樣,她比我們段哥不是差遠了?”
湯婷婷停下腳步。
段啟言心臟一緊,立刻圓場:“她是她,你是你,我是我……”
段啟言還沒講完,湯婷婷一把推開窗戶,衝著剛才嘴碎的那個男生罵道:“你他媽才狂什麼狂!你有幾個哥哥啊,認同學做哥?狗仗人勢還罵我小樣,看不慣我就把自己眼睛摳下來!”
湯婷婷長相甜美,愛穿粉色和粉藍的衣服,罵人卻極端凶狠,像個沒輕沒重的暴徒——最恐怖的是,她的外公在省城開了一家武館。她是二班的班長兼文藝委員,因為她常說“武藝也是一門藝術”,班主任認可她的說法,就讓她在二班獨攬大權,可謂權傾朝野。
段啟言覺得湯婷婷很囂張、很暴躁,做事幾乎不經大腦思考。
他們二人懷揣著對雙方的偏見,考上了省立一中的競賽班,自此開始了長達六年的同班同學生涯。
*
在省立一中,段啟言折戟沉沙。
他遇見了一個十分可怕的存在——此人名為林知夏。她外表單純漂亮,內心狂暴凶殘,每次考試穩居年級第一。她與同學下圍棋時,風格窮凶極惡,從未手下留情,總要把同學殺到片甲不留,才肯罷休。
為了戰勝林知夏,段啟言每晚挑燈夜讀,可惜收效甚微,他的班級排名甚至下降了不少。
就連隔壁班的金百慧都能把段啟言遠遠地甩在背後。
省立一中的中學生活,並沒有段啟言想象中的榮耀,隻有一把灑不儘的辛酸淚。
段啟言的爸爸卻說:“你們學校的競賽教練總跟我和你媽講,彆把你逼得太緊,我的乖乖,打從你上了初中,我和你媽都不敢管你,知道你在學校壓力大。你爸沒念過大學,你媽上過大專,就你爸媽這智力,你能考上一本,就是咱家的大喜訊,曉得了嗎,乖兒子?”
段啟言卻說:“林知夏的爸媽學曆也不高。”
“哎,”爸爸敲了他的腦殼,“你跟人家比比啥,沒啥好比的,爸爸開著奧拓上下班,領導開奧迪,爸爸在家說什麼了嗎?那不一樣的道理嗎?”
段啟言就像爸爸的哥們一樣與他稱兄道弟:“等咱將來發達了,給爸換一輛大奔馳……”他想起江逾白家的各式豪車,又說:“悍馬,路虎,賓利,勞斯萊斯各來一輛!”
爸爸不僅沒有絲毫感動,還敲了一次段啟言的腦殼:“燒的你!敗家子,還沒掙錢就開始敗!爸不要你的車,爸就喜歡開奧拓。”
段啟言“嗬嗬”地笑了。他和爸爸互相拍過肩膀,從媽媽手裡接過書包,就騎上自行車,不緊不慢地趕往省立一中。
從家到學校的那條路上,到處都是段啟言的校友。段啟言聽見校友們說:“學校的百年校慶要來了,你們班準備什麼節目……”
百年校慶!
段啟言的心思活絡起來。
他無法在學校的成績光榮榜上名列前茅,卻可以在校慶典禮上大放異彩。如果他成功地表演了一個超級搞笑的小品,那他豈不就能獲得“省立一中趙本山”的美譽?
段啟言越想越高興,騎車速度都變快了。
他跑進初二(十七)班的教室,生怕自己來遲了,“省立一中趙本山”的美譽就被江逾白搶走了。據他觀察,江逾白是全班最有心機的男生,他簡直不屑與江逾白為伍。
不過,江逾白對班級的貢獻堪稱巨大,他為初二(十七)班的《變遷》劇組提供了完美的服裝和道具,就連段啟言都忍不住嘖嘖稱奇。
江逾白送給段啟言的那件衣服像極了清末民初的老學究,他把衣裳一穿,眼鏡一戴,就在排練室裡走起了六親不認的步伐。
導演沈負暄用大喇叭喊道:“段啟言!段啟言!請你過來!和你戲裡的老婆培養一下默契!”
全班頓時發出一陣哄堂大笑聲。
段啟言正處於青春期,他當然明白那些笑聲意味著什麼。他站在原地,不肯過去,湯婷婷就在對麵吼他:“你害什麼臊啊,段啟言,你能演就演,不能演把角色讓給彆人!我們班好不容易借到排練室,時間很緊張!”
林知夏附和道:“真的很緊張。”
江逾白一針見血:“假如我們演得不好,過不了初選,就沒有上台的機會,浪費了同學熬夜寫出的劇本。”
“天呐,”林知夏與江逾白一唱一和,“那十八班會不會嘲笑我們?”
江逾白看著段啟言:“這還用說?”
段啟言被他激將了,風一般地衝向湯婷婷,朝她喊道:“老婆!”
角落裡的幾個男生還在調笑。
林知夏搶走導演的喇叭,大聲造勢道:“各位同學,我們是一個團隊,我們的這一出戲,能拍出來不容易,每一個角色都被編劇組仔細打磨過,他們熬夜熬了一周。班主任信任我們,編劇組、導演組、道具組都在忙前跑後,我希望大家不要笑話劇本裡的角色。這一出戲的最終效果,是我們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結果。段啟言的認真,我們有目共睹,尊重每一位同學,不僅是為了這出戲,也是為了我們自己。”
江逾白忽然察覺,林知夏協調團隊的核心思想不外乎兩點:第一點,人人平等,第二點,他人即是自我——這是一種很高的思想境界,江逾白目前還達不到。他靜靜地看著林知夏,林知夏扭頭回望他,他又移開了目光。
他穿著一套民國時期的西裝,領口稍微有點緊,他拉了拉領帶,站在對麵的段啟言又對著湯婷婷喊道:“老婆!”
這一次,全班鴉雀無聲。
湯婷婷臉色漲紅。她穿著旗袍,進退不得,她剛要張嘴,又忘記台詞,導演沈負暄就看不下去了:“湯婷婷,你和段啟言去旁邊對劇本,我來給江逾白他們講戲。”
江逾白是本劇的男主角,也是全劇的靈魂人物,地位相當重要。沈負暄和江逾白討論人物時,湯婷婷和段啟言就坐在一旁“對劇本”。
湯婷婷第一次穿旗袍,段啟言也是第一次看她穿旗袍。他簡直不知道雙眼該往哪裡瞟。他和湯婷婷講話,不能不看她,可是看著她,他就覺得好不對勁!仿佛同學們起哄的聲音又響在耳邊。
他和湯婷婷是清清白白的。
更何況,湯婷婷多恐怖!
湯婷婷一腳踩上長椅的橫梁,從書包裡掏出一袋辣條,“嘩啦”一聲撕開辣條,咬了一口,偏頭看他:“你台詞背完了嗎?”
“還差一頁。”段啟言說。
湯婷婷把辣條遞到他麵前。起初他還扭捏作態不肯吃,湯婷婷正要把其他同學喊來,他又伸手拽了好幾根,塞進自己的嘴裡,越嚼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