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外麵傳來一聲歎息聲,“原來是先生。”
素衣男子手一頓,抬起頭,就看到李嗣源牽著個孩子,從暗處走了上來。
素衣男子俯身行禮,“見過監國。”
李嗣源牽著林從走過來,隨手撿起一張還沒燒的祭文,看了兩眼,雖然大字不識幾個,可還是看紙上有星星血跡,定然是眼前男子嘔心瀝血所作,心中歎了一口氣,親手扶起眼前男子,“先生還請節哀,先生如此,亞子若活著,也會心疼的。”
馮道起身,掩住眼中傷痛,“下官一時情難自禁,讓監國見笑了。”
李嗣源沒有再說什麼,看到旁邊的香燭,拿起三根香,在旁邊燭火中點燃,然後對著李存勖的棺槨拜了拜,在香爐上插上。
然後兩人就是一陣沉默。
其實也確實沒什麼能說的,一個是李存勖心腹,一個是害李存勖間接躺在這的,兩人之間,還真沒什麼好聊的。
李嗣源站了一會,就牽起林從的手,打算離開。
隻是李嗣源剛想要轉身,馮道在後麵開口:“監國不日將登基,不知陛下身後事如何處理?”
李嗣源停下,對馮道問這個倒沒覺得冒犯,馮道是李存勖的掌書記,後來的翰林學士,雖是臣子,卻也是家臣,這事馮道問還真不算逾越。
李嗣源想了想,回道:“等本監國登基後,會下旨厚葬亞子,先生放心。”
馮道聽了袖裡的手一緊,嘴上卻說道:“下官謝監國仁厚。”
然後再次給李嗣源行了個大禮。
李嗣源不疑有他,就回過身扶起馮道,溫和地說:“先生不必如此,亞子和我多年兄弟,我們走到今天這步,是我對不住他……自然不會再薄涼他的身後之事。”
馮道起身歎息道,“監國和陛下的事,臣都聽石將軍說了,也算是天意弄人,怨不得監國。”
李嗣源一直對李存勖的死很是愧疚,雖然奪位時壓根顧不得這些,可如今對方真死了,多年兄弟、君臣,又豈能毫無動容,甚至午夜夢回,李嗣源都做過幾次噩夢,夢見李存勖質問他,為什麼害死他。
如今聽到馮道說不怨他,尤其還是在李存勖棺槨前,李嗣源愧疚的心一時間竟然有些意外的被安撫,李嗣源不由尋思,或者李存勖也不怪他呢?
李嗣源頓時對馮道態度好了許多,詢問他在端明殿守夜是否缺什麼,甚至還心裡打算明天要不要讓人送這祭品來。
馮道一一認真回答。
最後,李嗣源甚至還問道:“馮先生看可還卻什麼,我明日讓人一起送來。”
馮道略微沉吟,說道:“不知監國登基後,打算給陛下上什麼諡號?臣好提前讓人準備好牌位。”
李嗣源這個倒沒想過,不過之前李琪上書上寫過“厲”,李嗣源就說:“用‘厲’字如何?”
馮道頓時色變,撲通一下跪下。
李嗣源被嚇了一跳,忙說:“先生這是做什麼?”
馮道愴然淚下,“陛下與監國手足四十年,親兄弟不過如此,監國何必如此作踐陛下。”
李嗣源一臉懵然,“先生這話怎麼說?”
“諡號,君主一身功績蓋棺定論之字,厲乃暴虐之君王惡諡,陛下雖然有過,罪不至死。”
李嗣源聽了一驚,忙說:“這麼嚴重嗎?”
“殺戮無辜曰厲,暴虐無親曰厲,愎狠無禮曰厲,扶邪違正曰厲,長舌階禍曰厲,監國覺得這不夠嚴重?”馮道反問。
李嗣源雖然學問不怎麼樣,可也聽出這些沒一個好詞,當即把李琪給賣了,“我不知道啊,這是李琪上書說的。”
馮道聽了這才緩和下來,“是臣冤枉監國了,原來是李琪上書的,難怪了。”
李嗣源聽得不解,“李琪怎麼了?”
馮道歎氣說:“監國昔日為晉軍將領時應該記得,李琪是後梁皇帝朱溫的翰林學士,後來又是梁末帝朱友貞的宰相,因為這身份,陛下以晉王身份入主汴京,登基後,貶李琪為太常卿,如今陛下身死,李琪想趁機給陛下上惡諡,也在情理之中,既然這非監國本意,若監國許可,可否由臣給陛下上個諡號?”
李嗣源覺得這也合理,就說:“你打算上何諡號?”
“用莊如何?兵甲亟作曰莊,睿圉克服曰莊,勝敵誌強曰莊,死於原野曰莊,屢征殺伐曰莊,武而不遂曰壯,真心大度曰莊,好勇致力曰莊。”②
李嗣源聽了頓時讚道:“這個聽了貼切,就用這個。”
馮道立刻謝恩,“多謝監國。”
李嗣源聽著馮道說得頭頭是道,就順口問了一句,“先生博學多識,嗣源佩服,嗣源這裡也正好有個事想問一下先生?”
“不知監國想問何事?”
“先生,若我想改朝換代,該定什麼國號好?”李嗣源想著今天霍彥威李琪說了那麼一會,光說換國號,也沒說換啥國號,李嗣源自己又不懂這個不會想,如今看馮道好像挺懂這個,就打算找馮道參謀一下。
馮道聽了李嗣源說的,仿佛很是驚訝,“監國打算改朝換代,另立國號?”
“怎麼,有什麼不對嗎?”李嗣源不解。
馮道沉默了一會,才開口說:“這話本不該臣說,隻是監國問起,臣今日不說,監國日後明白過來,隻怕會恨今日臣不告,所以今日之話出臣口,入陛下耳,還望陛下不要說出去,否則隻怕得罪許多人。”
李嗣源看馮道說得鄭重,也正了臉色:“你說。”
“這改不改國號一事,涉及國本,改變換代,另立國號,可能於朝中許多大臣有利,但唯獨對陛下,毫無利處。”
李嗣源聽了皺眉,索性也不顧及,“這是什麼話,改朝換代,做開國皇帝,難道不好麼?”
馮道搖搖頭,“開國皇帝名頭是好,可論皇帝好壞,還是看他的一生的功績。”
“這是自然。”李嗣源點點頭,這點他還是懂的。
“陛下戰功赫赫,征戰沙場四十年,若不改朝換代,另立國號,隻怕百年之後,史書上論起功績,少有人及,可改朝換代,另立國號,隻怕日後史書上,不過寥寥幾筆。”
李嗣源聽了一懵,“怎麼會這樣?”
“監國自十七歲跟隨陛下父親征戰天下,後來又跟隨陛下征戰二十年,戰功之多,隻怕史書幾頁都記不下……”
李嗣源聽得頓時很得意,他這輩子最自豪的,就是他一點都不摻水的戰功。
馮道突然話鋒一轉,“可也是因為您是追隨陛下父親、陛下打的仗,你們的功績是一起的……”
李嗣源毫不在意,“這有什麼?”
“若監國不改朝換代,另立國號,史官自然會如實記載,可若是改朝換代另立國號,那陛下就成了前朝末帝,難道讓史官記載本朝太/祖是如何跟著前朝末帝征戰天下的?那這是歌頌前朝,還是歌頌本朝,哪個史官有這個膽子,史官就算為了保命,也會將監國跟隨陛下打天下的事簡而化之,一筆帶過,監國算算,如果不算您跟陛下父親、陛下打天下時的這些功績,您還有何功績可寫?”
李嗣源聽了,頓時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