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天下一振, 並不存在在一期一振記憶之中的過去, 連同大阪城一起燒毀的另一個“自己”。
水藍色的短發變成高高紮起的馬尾,得體的軍裝如同一期一振般修長優雅,隻不過相較含蓄的一期, 天下一振姿容氣魄格外大氣,麵目棱角高傲凜然。
也或許是由於自己現在是大太刀的緣故, 天下一振身材高挑到咕噠子就算仰著頭也要後退數步才能不費力的和他對視。
在馬頭因為戰場上亂飛的蚊蠅忍不住甩動耳朵的時候,姿容華美的付喪神安靜的跟在新主人背後, 看起來對於自己被毛利輝元獻給豐臣秀吉沒什麼不滿, 如同任何一把不會被人注視到的付喪神那般靜默的屹立。
豐臣秀吉也是曆史中赫赫有名的戰國名將, 被他所審視的咕噠子穿戴打扮具是與這個朝代格格不入, 然而咕噠子彆的不行, 消除對方的戒心卻是與生俱來的本事。
空氣安靜過一陣,能聽見豐臣秀吉呼出口氣, 向旁邊隨侍的副將吩咐。
“帶她下去, 送去寧寧夫人那裡。”
咕噠子眨眨眼, 毫不反抗的被豐臣秀吉帶回大阪城。
一路上乖巧也不過多好奇的模樣叫不少人安下心,但還是有人對她奇異的出現方式感到警惕。
因為是一次臨時決定的巡視,所以當天夜裡就已經返回大阪城。不過咕噠子被交給寧寧夫人的侍女後, 並沒有立刻見到這位大名鼎鼎的戰國三夫人之一,反倒被人送到安靜的院落裡休憩。
吃過古日本特有的醃魚與冷食,咕噠子摸摸小肚子, 終於抬眼看向跪坐在竹簾外的高大付喪神。
該說不愧是一期一振的前身嗎?恪守禮儀方麵,天下一振亦拘泥於此。
咕噠子自認是個小孩子, 還沒到必須垂簾待客的年紀,但是天下一振就是這般做了,做的不卑不亢,雙眼卻一直不曾從她身上移開。
搔搔臉頰,小姑娘試探的叫道:“天下一振?”
“你果然看的到我。”與一期相同的華美聲線,少去三分溫柔,再被隆冬修飾兩分,最後揉入一撮天下人之劍的傲慢,那就是天下一振的聲音。
咕噠子:“總覺得……”光聽著就有種征服天下的霸氣狂傲……想到這一點兒,她連忙拍拍臉頰,甩甩頭。
天下一振始終安靜的看著她動作,等她冷靜下來,低聲說道:“你是巫女嗎?還是與神官走失的修行人?”
能夠看到付喪神的,在戰國時代不外乎這幾種,而穿著打扮也因為流派不同所以各有區彆,一見之後先入為主,天下一振有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
咕噠子連忙搖頭:“不是,我是來找人的。”
“找誰。”
天下一振沉穩的好似沒看見小姑娘被自己的強勢弄得一哽的模樣,好整以暇的等她說出口,冷清的目光簡直像是在說“我看你會說出怎樣的謊言的架勢”。
咕噠子氣得的鼓起臉頰,果然自己不喜歡他!
“我是來找一期一振吉光的,你認識他嗎?”小姑娘故意這樣說道,不出所料,天下一振略作沉吟便道:“吉光所做之名作多為短刀,我為他所鑄唯一的大太刀,乃天下一振吉光,你所說的一期一振我不曾耳聞,但能冠有吉光之名的刀劍,想必又是一把名作吧!”
咕噠子沒好氣道:“是啊是啊!”總歸都是你自己,你怎麼說都行!
鼓起嘴巴,小姑娘甩甩小辮子,思考自己是先走還是等一等再走,畢竟找到一個確實有“一期一振”存在的時代不容易,與其到處亂撞,不如跟隨曆史的進程慢慢尋找線索。
“既然能說出我弟之名,姑且信任於你,”沒想到天下一振略作沉吟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右手拿起本體,跪坐之時尚且不顯,但一站起來就會格外壯觀的長腿筆直的並攏到一起,配上貼身合體的軍裝長褲,一整個無法形容出來的英姿俊容。
咕噠子張張嘴,有些趕不上發展的問道:“你不懷疑我了嗎?”
天下一振離開時回頭對她說道:“我說過,姑且信任你了。”
咕噠子怔怔的看著說完就走的付喪神,逐漸回過味兒,一口就唾了出來。
“你這不還是因為你‘弟’信得我嗎?一期尼在這個時代就是弟控了嗎!”
她相當驚訝,驚訝的以為晚上就要睡不著了,沒想到沾上枕頭,她睡的比小豬還香。
第二天一早,有年紀比她大的侍女送上寧寧夫人幼時的和服,橘粉色的浴衣上有團團可愛的手鞠,被侍女仔細的在胸口拉好繩結的小姑娘轉了個圈,開心的衝她露出笑臉。
可愛的孩子笑起來空氣中似乎都飄蕩著小花,讓人心裡頭不禁生出甜蜜的滋味。
寧寧夫人沒有孩子,豐臣秀吉將她送來時,咕噠子雖然不知情,但是寧寧夫人包括侍奉的下人都是把她當做豐臣家的小公主對待的。
像是幼時和服這種東西,也一般是親近之人才可借來穿用,咕噠子穿上這一身,無疑已經在證明寧寧夫人對她的接受,所以當她站在寧寧夫人麵前,這位美麗聰慧的留名曆史的美人彎起眸子,向她招招手。
“過來我這裡。”
小姑娘一點兒不怕生的跑過去,主動將頭放到寧寧夫人手下。
橘色的頭發和這身和服極為般配,但是和美人豐盈不見骨的手指則最為貼合。
發現咕噠子的親近,寧寧夫人莞爾笑道:“真是可愛的孩子,今日在我這裡用餐吧。”
咕噠子眨眨眼,開心的拍拍小手。
“謝謝!”
“不客氣,不客氣,我這裡還有味道很好的糕點,先墊一墊。”
寧寧夫人有一雙韻味十足的眼睛,輕輕一笑時,眼型微彎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一般高雅,咕噠子可喜歡這樣笑著的寧寧夫人了!
叼著寧寧夫人喂到她嘴裡的點心,享受豐臣秀吉也難得的待遇的小姑娘眼珠滴溜溜的轉,在這間古時貴族女性房間裡麵看來看去。
一間又長又四麵透風的和室建築,通過屏風劃分出具備不同作用的“內室”,層層垂下的竹簾既能在天冷時抵擋風寒,又能在天氣好時拉起來,享受四周的風景。
日本人追求風雅的習慣深入骨髓,赤腳走過的回廊,與“地麵”相和的手枕。食寢睡臥,無一不是在“地麵”上進行。
左麵一扇大大的衣架,十二單掛在上麵既美麗又能構造出獨特的韻味,寧寧夫人手邊用的是類似“榻”的軟枕,斜靠在上麵,省卻一天到晚的正坐累人。
不過咕噠子的目光卻是落到寧寧夫人背後的刀架之上,一彎長長的太刀置放在上麵,無處不被打理的乾淨整潔。若說遺憾,可能就隻有缺少刀刃拔出時那一瞬間的美麗了吧。
寧寧夫人發現小姑娘在看那把刀,她笑了笑,刮刮咕噠子的鼻梁。
“那是三日月,三條宗近打造的太刀,刃紋非常漂亮,是我的陪嫁品。怎麼,咕噠子你想要看看嗎?”
咕噠子眨眨眼,自己倒不是想看,會把目光停在那邊那麼久,完全是因為有個付喪神失落的蹲在屏風旁邊畫圈圈。
“……”寧寧夫人見狀招招手,被她招呼的人有些遲疑,但還是因為夫人的命令不能違抗的本能去將三日月取來。
相比起女侍的小心,寧寧夫人拿起三日月的姿勢和一些武士的姿態頗像,單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抽……
咕噠子下意識閉起眼睛,因為刀刃脫鞘而出的聲音太過尖銳,但是當三日月的刀身真真正正展現在眼前時,小姑娘下意識歎道:“真美啊。”
刀鋒上的紋路由於太過美麗才被叫做三日月,可真等看到那些仿佛日月一般的紋路時,太過美麗都反倒成了罪過一般。
“這是把不能出鞘的刀,”寧寧夫人不知是在感歎豐臣家的命運,還是在自言自語,將刀和刀鞘重新歸位後叫人放回後麵的刀架上。
咕噠子張張嘴,眼角餘光瞥見將刀抽出來時,一瞬間興高采烈的都要冒小花的三日月,現在刀被放回原本的位置,不用說,屏風旁邊的陰影比之前更加陰暗了。
“……”
雖然覺得不是我的錯,但還是要對你說聲抱歉呢。
小姑娘默默移開視線,不去看會讓人覺得太可憐了的三日月。
吃過早飯,接下來一個上午咕噠子都在陪寧寧夫人聊天逗趣。
她們有的時候翻花繩,有的時候為紙張染出風雅的顏色,也有的時候,小姑娘負責拍跟和服圖案一樣的手鞠,寧寧夫人就那樣維持同一個姿勢安靜的笑著。
雖然被當做取樂的道具,但是咕噠子倒沒有絲毫不滿。
或許是寧寧夫人母性的目光之中充斥了一種沁人心脾的悲傷,就像是“香”一樣,明明無形無質卻有辦法在接觸的那一刻感染到彆人,讓咕噠子很想摟著她說,不要難過了,我陪你好不好?
渡過中午,避過最刺熱的太陽,寧寧夫人揮揮手,讓她自己去玩吧。
咕噠子走出房間之前,有回頭看過。
靜靜坐在和室之內的寧寧夫人恢複端莊高傲的姿態,背後的天下五劍代表她在戰國無可比擬的地位,先時的放鬆仿佛也僅僅是為了讓咕噠子不要緊張而貼心做出的變化。
這一整個上午的玩耍更是奠定“孤女”咕噠子為豐臣家公主的尊貴。
小姑娘瑟縮了一下,對這份突然來到身旁的關懷不知所措。
“還不走嗎?”
一道昨晚剛接觸過的男聲從背後傳來,咕噠子少有的感傷一下子被“敵人”的到來驅散了個乾淨,默不作聲的轉過頭,像隻小貓一樣衝他警惕的豎起耳朵尾巴!
天下一振淡淡掃她一眼,見她讓開了路,便沒再給她多餘的關注,邁開兩條大長腿走進去,屋子裡麵的三日月也像是遇上喜歡的人一樣高興起來。
等等,喜歡的人?
咕噠子默了下,忽然有種手握火把的衝動。
沒記錯的話,天下一振和三日月宗近在豐臣秀吉的時代是夫妻刀吧?
真好,刀子精都有對象了,我還是單身狗!
“…………”被迫接受此世之惡裡麵的種種怨念的咕噠子滿頭黑線。
三十六
一期一振還沒有線索,一個人的話也很無聊,小姑娘多數時候是呆在自己院子裡那棵櫻花零落芳菲的九重櫻下。
櫻花雨飄飄灑灑,頭頂的太陽暖和又不曬人。
咕噠子不知不覺的閉起眼睛,睡了過去。
睡著的小姑娘沒看見,三日月與天下一振結伴路過的身影,他們交談的內容並不輕鬆。
天下一振停下腳步,淡淡道:“豐臣想將我磨斷搭配自己的身高。”
三日月沉默下來,輕聲道:“禦前大人,您會變成什麼樣子?”
“應該會矮一點兒吧。”天下一振不怎麼確定的說道。
三日月宗近一臉我就是知道的表情歎道:“禦前大人,還請對自己上些心。”
天下一振不在意的一笑,名為天下人的寶劍,脾氣也有那麼幾分天下人的不拘小節,隻不過他還是略作遲疑的道:“若是磨得太短,我可能就無法擁抱你了。”
“……”三日月宗近麵頰微紅,輕輕撇開頭。
太刀的長度雖然比不上大太刀,但三日月也是絕對不能說短的一把天下五劍。
天下一振還真有點兒擔心事後的情況,不過豐臣雖然有這個想法,但距離實施的那一天還有一段不短的光陰。
天下一振挽起三日月宗近耳邊的長發認真道:“我還可以陪你賞過這一季的櫻花。”
三日月宗近含蓄的藏起麵目中鋒芒畢露的一麵,觀神色如柔軟清澈的仿佛月上霜華的美麗。
“定當與禦前大人同往。”
不遠處做夢中的咕噠子痛苦的抓住扁平的胸口,有種被狗糧淹沒,不知所措的絕望。
一季的櫻花如同不可追憶的時光很快凋零而去,這段時間裡,咕噠子逐漸摸熟了後院的路線,大家可以想到這個隻有見麵裝的很乖的熊娃會怎麼作天作地,尤其是這貨發現自己能碰到付喪神那刻起。
被小姑娘討厭的天下一振就遭了殃嘍!
“噔噔噔——”
板著小臉飛快跑過走廊的小姑娘和三日月擦身而過,有著一頭美麗長發的付喪神下意識轉過頭,另一道高挑熟悉的身影已經緊追過來。
天下一振眼一眯,衡量好距離,一刀揮出(當然是帶著刀鞘的),精準的撞到咕噠子的後腦勺,接著在她哎喲一聲臉撲大地之前,天下一振的本體已經穿過咕噠子的腰帶將她提到半空中。
三日月宗近看的目瞪口呆,靜默半晌——鼓掌!!!
從哭喪著臉的小姑娘手裡搶回束發的細帶,無可奈何的回過頭,三日月這才發現天下一振的頭發是披散著的。
絲綢般細長柔軟的長發長及大腿,柔和的發色將平日裡傲氣逼人的棱角模糊了許多,令他仿佛一潭湖水般幽靜安然。
“三日月。”天下一振將細帶遞過去,三日月宗近笑著接過,“……”
接下來,咕噠子被困在天下一振懷裡,天下一振盤腿坐在廊邊,一頭長發被三日月研究了數次,勉強成功的紮上。
見過這貨是怎樣一個生活殘廢的咕噠子瞅了兩眼天下一振頭上的大作,毫不客氣的吐槽:“紮歪了。”
三日月麵不改色的拍了一下她的腦袋瓜。
“有嗎?我覺得很好看啊,是不是,禦前大人?”
沒照過鏡子,但就算照過天下一振還是會這麼認為的說道:“很好看。”
咕噠子:“…………”她已經感覺到自己體內的小黑快被氣的翻白眼了。
三日月看看咕噠子,再看看天下一振,掩唇笑道:“禦前大人和公主殿下的關係真好呢。”
天下一振:“哈?”
咕噠子:“哈?”
天下一振毫不猶豫:“不可能!”
咕噠子像是複製黏貼過一樣:“不可能!”
咕噠子:“……”
天下一振:“……”
兩人再次齊聲:“你為什麼要學我?”
三日月宗近:“哈哈哈——”
咕噠子眼角一抽,腳步重重的不想再看這對撒糖的刀子精,留給他們一道滿懷悲嗆的背影。
三日月輕聲道:“禦前大人,您是否在殿下身上看到了什麼?”
天下一振從不隱瞞三日月,這一回也是如此,他麵露複雜的說道:“三日月,如果我們之間存在著人類一般具有下一代的可能……也許我正是因為有這等妄想,所以有些時候會將姬君當做自己的兒女一般對待。”
“……”三日月宗近怔愣,不曾想過會是這種原因。
天下一振無奈的笑道:“但是果然,我們是付喪神,並不是人類。親情這樣的存在,我即使全力去模仿,也隻是證明了——我乃非人之物……!”
“不要說了,”三日月宗近從背後抱緊天下一振,神情複雜的道:“不要再說了。”
天下一振:“……”將自己的手交疊到三日月的手背上,兩人的身影在廊下重合,安靜的好似能一起度過之後幾百年的歲月。
然而豐臣秀吉下令重鑄天下一振,將他的尺寸磨斷到適合自己的長度這一天還是到來。
因為這道命令,天下一振在火與痛苦中變成了太刀。
往日美麗寧靜的長發被斬斷了一半有餘,身體數次在痛苦中抽搐,又在瀕臨極限中恢複完好。
三日月受本體限製不得離開城池,咕噠子卻通過各種各樣的手段混進給天下一振重鑄的刀匠的地盤。
旁邊的鍛刀室裡熱火朝天,咕噠子機敏的避開眾人,找到躲在角落裡發出哀鳴的天下一振。
小姑娘麵無表情的走過去,托起天下一振的臉蛋擦去他額頭上的冷汗。
天下一振費力睜開眼睛,見是咕噠子恍然一下,沒想到她出現在這裡的理由。
咕噠子大包大攬的將他的頭抱在懷裡,看到他這樣痛苦的樣子,往日裡的小怨小怒似乎都沒有了,隻有濃濃的擔心。
“刀劍不是本來就在火焰之中鍛造的嗎?為什麼你看起來這麼難過?”
鍛刀室裡身處火焰之中的本體有一塊在接連不斷的鍛打下脫落,天下一振倒抽口冷氣,身體不適應的蜷縮起來,手指也因為疼痛無意識的痙攣顫抖。
咕噠子拍拍他的肩膀,擔心的問道:“喂喂!你還好嗎?”
天下一振竭力發出聲音,聲線卻嘶啞的厲害。
“刀劍成形之後,被刀匠給予不同的期待就會變成……我這樣的……付喪神!”哽咽一聲,他還是堅持的將一整句話說完:“但是成形的劍再次進行鍛打,無論是因為怎樣的緣由,都會給付喪神帶來傷害,何況,成形的刀劍……本就不具備往更好方向發展的能力……”
誕生的那刻就已經被凝固的美麗,刀鋒可以經過再次打磨變得寒光四射,但長度,重量,材質卻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就像是人們可以長大,卻無法再把自己變回小孩子的大小。
咕噠子倒抽口冷氣,一下子想通天下一振正在承受怎樣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