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棄妃禍國〖01〗(1 / 2)

第145章

那一年大雪壓城,整個大姬王朝陷於寒冬。姬明淵邀付青簷於城樓之上煮酒言歡。

寒風獵獵, 吹動姬明淵寬大的玄色衣擺, 戲龍暗紋浮動。

他放下鹿角酒樽, 側過臉掩唇輕咳。

付青簷起身:“城樓之上風大, 陛下當保重龍體。”

姬明淵不甚在意地笑笑,他指向城中百姓, 說:“青簷, 孤自幼被立為太子之時立誌佑我大姬子民安康。怎奈戰事塗炭, 終要成為末朝庸君。孤不懼陰間麵對開疆辟土的列代先祖, 隻愧萬千子民的跪拜, 愧這九五之尊的尊榮, 愧那齊聲高呼的一聲‘萬歲’。”

付青簷側過臉,望向姬明淵。在一片雪色的天地間, 她看見了年輕帝王的蒼涼和慈悲。十六歲的她忽然懂得了家中父兄祖輩對皇室帝王的遵崇。

她單膝跪下,行軍中禮節。在風聲中, 脆聲朗語宣誓效忠:“臣女付青簷願代亡父請纓, 護我大姬!”

姬明淵動容,他彎腰扶起付青簷,微涼的寬大手掌拍在付青簷消瘦的肩頭:“付家隻剩下你,你讓孤如何忍心。”

“家中祖訓,付氏男兒皆以戰死為榮。青簷雖為女子, 願效仿先祖父兄, 以一腔熱血灑滿疆場。”

也是以一腔熱血溫汝餘生無憂。

姬明淵執了付青簷的手, 將嬌弱軟嫩的女兒手攏在掌中慢慢收攏。

“青簷, 活著回來。這是孤的命令。”

“臣領旨!”

付家男兒驍勇善戰、鐵骨錚錚,幾代英豪,如今卻隻剩下一院子的婦孺。付青簷脫下裙裝,換上一身銀色鎧甲。卸珠釵,三千青絲高束。她跪拜付家擺滿的牌位,握住父親的□□,拿起兄長的刀刃。

“阿姊為什麼穿成這樣?”五歲的小妹付紅欞摸著她冰冷的鎧甲。

付青簷蹲下來,問:“紅欞喜歡鎧甲嗎?”

漂亮的小姑娘搖頭:“硬,紅欞要軟軟的漂亮裙子!”

付青簷笑了笑,起身往外走。

“阿姊!阿姊!”付紅欞追到門口,“阿姊穿成這樣要去哪兒?為什麼要走?”

付青簷腳步不停,隨著她颯爽的腳步,高紮的馬尾輕晃。

為什麼要走?為了這天下蒼生,為了更多的女兒穿裙裝曼妙如畫。

她收整父兄殘兵,付家軍整裝待發。

大軍出城那一日,下了大雪。付青簷在馬背上回過頭,遙遙望著城樓之上的姬明淵。

姬明淵向她舉起鹿角酒樽,薄唇開合,無聲地說:“青簷,活著回來。”

付青簷轉過頭,目視前方,身姿挺撥,在滿城百姓的歡送中,在姬明淵遙望的目光中離去。

她是付家將中的最後一人,雖為女子絕不辱付家驍勇之名。

受過傷,落過陷阱,也曾背水一戰,更不要說嚴寒酷暑饑寒交迫這等軍中尋常事。

三年,衝鋒陷陣的三年裡,無數次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付青簷都會想起那道玄色的身影。

三年後大勝歸來,朝宴上,姬明淵喝了不少酒,他舉杯,神色微醺:“得青簷,孤之幸也。”

付青簷匆匆低下頭以來掩飾眼中慌張。

她忽然明白,姬明淵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她尚穿紅裝時曾心悅之人,也是她換上戎裝之後的全部信仰。

因他是帝王,她甚至不曾去想他心裡對她是否有除了君臣之外的情意。

君臣有彆。

短暫的重逢後,付青簷再次離開。敵國姚國強勝,兩國既以開戰,不死不休,戰爭恐要持續十餘年。

姚國國力昌盛兵多馬肥,良將眾多,尤其是上將軍蕭卻堪稱姚國戰神,在姚國百姓心中等同於付家將在大姬子民心中的地位。

付青簷與蕭卻幾次交手,戰事膠著之際,後方傳來姬明淵立後的消息。付青簷心裡明白姬明淵是皇帝自然會立皇後,他們隻是君臣,她不應該有任何非分之想。然而那顆堅硬鎧甲之下的心臟還是忍不住疼痛。

她分神了。

若她的對手是彆人尚且還好,可她這次的對手是蕭卻。她隻要有那麼一絲的恍惚失察,就被蕭卻抓住機會生擒。

大將被生擒,姬國軍中大亂,國中百姓憂心忡忡。幸好付青簷的心腹手下拚儘全力穩定軍心,帶領大軍連連後退。雖失了兩座城池但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蕭卻擒住付青簷後,本想殺之。怎奈姚國皇帝一道聖旨送下來保住了付青簷的性命。姚國皇帝之意是要以付青簷性命換姬國十座城池。

蕭卻大殿之上力爭:“陛下!付青簷若死,姬國軍隊不堪一擊。若用十座城池換她回去,他日必成大患!還請陛下三思!”

“一介女流,不過仗著祖上威名和手下軍師罷了。愛卿不必擔憂。”

“陛下!”

“朕意已決!”

被關押在牢中的付青簷驚訝於姚國沒有立刻處死她,幾日過後,她隱約猜到了姚國皇帝的主意。

她站在牢中小窗前,望著那一小方窗外的風景,憂心忡忡。

“陛下會救我嗎……”

付青簷心裡有一種渴望,也許在姬明淵心裡她也是重要的呢?那句“得青簷,孤之幸也”夢魘一樣纏著她。

可是她又真的怕姬明淵做出妥協。她隻想做他的刀刃,不想做他的累贅。

付青簷在牢中關了三個月,終於重見天日。她從馬車裡被人拉下來,兩軍對峙,她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馬背上一身玄衣的姬明淵。

他居然真的用十座城池換她。

那一刻,自穿了戎裝再未流過淚的付青簷忽然就紅了眼睛。

“青簷,到孤這裡來。”

聽見他的聲音,付青簷立刻朝他奔去。她跑到他麵前,像流浪太久的孩子終於回了家。

姬明淵躍下馬,解下身上的繡盤龍的玄色披風,親自披在付青簷的身上。他溫涼寬大的手掌一如多年前輕拍她的肩,忽然說:“瘦了。”

這一刻,望著眼前日思夜夢的人,付青簷真的特彆想像一個柔弱女子一般撲進他的懷裡委屈地痛哭一場。

可是她不能。

他是大姬的帝王,她是大姬一品上將軍。她的手下,她的兵馬都在這裡。她必須像個將軍一樣腰背挺直,朗聲謝恩。

戰火不休,輾轉十二年。走過風雨和凶險,付青簷從一個颯爽明媚的十六歲少女變成如今飽經滄桑傷痕累累的她。

二十八歲的年紀,在大姬是一個女子兒女成群的年紀。而她隻有手中槍,□□馬,身後軍,還有心中人。

大姬與姚國簽訂休戰盟書之日,姬明淵踩著月色而來。

剛剛喝完中藥的付青簷打開木門,看見彷如神祇一樣的姬明淵眉眼含笑:“青簷,到宮中陪孤吧。”

於是,她交了兵權,成了他的妃。

姬明淵以她的名字建了青簷宮,封她為後宮之中僅次於皇後的皇貴妃,在舉國百姓和軍中將士的祝福下,將她迎入宮中。

故事似乎應該就到這裡美滿結束。戰事結束,他的誌向得以實現。她平安歸來,終於嫁給了自己的信仰。

宮牆深幾許。

一道道宮門關合,隔斷了一樁一樁心事。

半開的小軒窗投進些許光,付青簷借著落日十分的光看著自己的手。她的指甲被小宮女塗上鮮紅的丹蔻,嬌豔無比。她把手翻過來,掌心裡卻是厚厚的繭,和不知何時留下的疤痕。

“阿姊……”付紅欞小心翼翼地望著付青簷。她對姐姐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隻記得姐姐是巾幗英雄,是被整個大姬子民愛戴推崇的英雄。

付紅欞有點小小的畏懼和心虛。

“低著頭做什麼,女人就該抬著頭,驕驕傲傲的。”付青簷緩緩說。

大概是軍中待得太久,付青簷說話時自帶了一種威壓。

付紅欞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打量著姐姐,疑惑地開口:“阿姊,我就要進宮陪你了,阿姊不高興嗎?”

付青簷漫不經心地笑笑,說:“我不喜歡吵鬨,以後少來這裡。安安分分當你的欞妃。”

她端起已經涼了的茶細細地品著。

宮女悄聲過來請付紅欞離開,付紅欞走到門口,不解地回頭望著高高在上的姐姐。她以有這樣一個姐姐而高興,可是她不懂姐姐。

當夜,付紅欞陪在姬明淵身邊。

姬明淵望著窗外的月色,問:“你今日去見過你姐姐?”

“是的。可是姐姐讓我以後不要去吵她。”付紅欞為姬明淵添茶,少女嬌俏的眉頭蹙起,小聲說:“我有點怕她……”

聞言,姬明淵輕笑了一聲。

十二年軍旅生涯帶給付青簷的是一身傷病。帶軍打仗時,她尚且能夠憑借一腔熱血支撐。可她回到宮中不到兩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日漸衰敗下去。

青簷宮也成了宮中妃嬪不再過來請安之地。皇後體恤她傷病,也將她的請安免去。付青簷安靜地躺在青簷宮的床上,日複一日。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付青簷難得下了床走到庭院中,她躺靠在藤椅裡,對著暖融融的陽光合上眼。

一大片陰影罩下來,付青簷睜開眼,看著眼前的姬明淵。她淡淡笑著,說:“臣妾體弱,還請陛下恕不能行禮之罪。”

“青簷,你在怪孤。”姬明淵將手攏在袖中,眸色深沉看不見底。

付青簷安靜地望著眼前的男人。他一如十二年前尊貴不凡深不可測,而她卻老了。

付青簷用一陣帶血的咳嗦回答了姬明淵。

姬明淵眉峰皺起,他俯下身來,湊到付青簷眼前,緩聲說:“你如今這般孤心中甚是不忍。太醫說你心中鬱結,可否告訴孤你心中所慮?孤願與你分擔。”

付青簷有些恍惚,她望著近在咫尺的帝王忽然覺得他也隻是個凡人。是她將他擺在了神祇的位置。

不,他才不是凡人。他是大姬的帝王——君心難測。

付青簷忽然有一種輕鬆的心情。她望進姬明淵的眼睛,問:“那陛下可以將兵權再交給臣妾嗎?”

“後宮不可乾政。”姬明淵從容答曰。

“那可否將臣妾昔日屬下召回軍中?”

姬明淵沉默了片刻,才道:“孤會考慮。”

付青簷笑了笑,聲音古井無波:“臣妾這冷宮淒清陰森,陛下九五之尊何必屈尊。”

“冷宮?”姬明淵環顧四周,“孤為你建造的宮殿何時成了冷宮?”

“臣妾倦了,陛下請回吧。”付青簷不欲多說。

姬明淵深看了她一眼,解下身上的玄色披風,仔細蓋在她的身上:“外邊風涼,不要待太久。”

付青簷望著姬明淵的眼中第一次帶了嘲意,她擼起袖子,將纖細的手臂遞給姬明淵看。

“我如今再也不能上戰場,也被你圈在了後宮之中,絕無可能勾結外臣,陛下不必再試探了。”

她花了十二年,終於把這個男人看透。在這個帝王的眼裡,世間一切人都可成為棋子。他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必有目的。

以帝王身份提攜她,不過是為了利用她將散了付家軍收回來,重整軍心。

以十座城池換她一條性命不過是因為他看得通透,知曉她的性命更劃算。失了的城池可以再搶回,放棄她卻會失去軍心和民心。

戰爭結束,她手中兵權過大。所以他封她為妃,將她圈在宮中,又再得美名。

一幕幕過往流過。

站在城樓中訴說誌向的年輕帝王。

舉杯微醺說著“得青簷,孤之幸也”的他。

禦駕親征帶兵而來,用十座城池交換她性命的他。

還有那一晚,乘著月色而來,朗目之中難得染上三分溫柔的他,溫柔說:“青簷,到宮中陪孤吧。”

他誰都可以利用,甚至是自己。

付青簷可以怪他嗎?她甚至找不到責怪他的理由。他從未許諾,從未說過愛她。從未。從始至終,他們隻是君臣。

既如此,付青簷隻剩淒涼苦笑。

姬明淵走到庭院門口,忽然起了風,他回過頭去,看見蓋在付青簷身上的玄色披風被風吹開,吹落進一側的荷花池。

付青簷的目光落在被池水浸濕的披風上,她未曾抬頭,輕聲問:“陛下,您在這十二年裡可曾有過那麼一絲一毫的喜歡我?哪怕那麼一點點。”

十二年,她終於問了出來。

姬明淵輕壓玄色寬袖,不言。

付青簷輕笑著合上眼,眼淚順著眼角滑落,落進她鬢間的華發。滑過她這十二年的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