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貴妃和皇太後也忙帶著身後一大群孩子們跟著走了過來,雙手合十打了個佛號。
行森大師看著這麼大一群人,心中不禁歎了口氣,趕在康熙開口詢問前,就低聲說道:
“老衲知道皇上前來清涼寺的目的,皇上無需多言。”
康熙聽到這話,鳳目裡瞬間就滑過一抹銳利的光芒,看著眼前老和尚渾身由內到外散發出來的沉靜之意,摟著懷裡小兒子的胳膊緊了緊。
行森像是沒看到康熙擰眉的樣子似的,含笑看了他一眼,就又開口繼續往下道:
“皇上無需防備老衲,老衲是黃土已經埋到脖子處的人,估計用不了幾年也會跟著前任的主持師弟,圓寂了。”
“當年師父他老人家收行癡師弟,以及圓寂前一個月收順江而來、包在繈褓裡的智空小師弟時,兩位師弟的剃度都是老衲來做的。如今時隔多年,早已物是人非,老衲奉勸皇上莫要強求,去後山看看吧,或許有機會碰上想見之人。後山的番薯熟了,估計他也要回來了。”
行森老和尚雲裡霧裡地說完這番話後,就從懷裡掏出來了兩個掛著紅繩的平安符,一臉慈愛地掛在了雙胞胎的脖子上。
看著在皇貴妃懷裡目光清亮的小胤祥,歪著小腦袋,用胖乎乎的白嫩小手握著手心裡的紅色繡著金字的平安府上下搖晃著。
行森忍不住含笑道:“兩位小施主是有福氣之人。”
“皇上請便,老衲就先行告退不打擾您和家人了。”
說完這話後,行森老和尚就又朝著眾人雙手合十打了個佛號,而後彎腰拿起他放在地上的木魚,自顧自地朝著大殿門口走去。
康熙盯著他遠去的背影眉頭就皺得更厲害了,看著懷裡將平安符往藤球上貼貼的傻兒子,他不由轉過頭朝著靠在牆邊,一臉莊嚴的佛祖看了幾眼。
“玄燁,這大師的話是想表達什麼意思啊?”
皇太後聽得似懂非懂的,不由看著康熙疑惑地詢問道。
是兄弟姐妹們唯一知道此次祈福真相的胤礽也微微仰頭看向康熙。
皇貴妃雖然沒有出聲說話,但也不由在心中猜測著,莫不是這寺廟後山裡暗藏玄機,還是說順治其實沒有外出雲遊,藏身在後山裡?
康熙默然沉思了一會兒後,才對著皇太後和皇貴妃開口說道:
“皇額娘,嫣兒,我們去後山看看也好,興許那裡的景致頗為不錯,行森大師才讓我們前去一觀呢。”
胤禔聽到這話,忙從兄弟們中走出來,滿眼都是要去後山大玩特玩兒的興奮,愉快地大聲喊道:
“汗阿瑪,那咱快些去吧。”
他的話音剛落,一群孩子們也都高興了起來,顯然都是不想再聽和尚們念經了。
康熙點了點頭領著一大家子走出大殿,隨便喊了一個掃地的小沙彌讓其帶領著他們往後山走去。
當一群人跟著小沙彌,穿過前院、後院,徑直走出寺廟後門,站在門口往遠處眺望時,就看到天空上的太陽已經漸漸移到頭頂了。
在太陽光的照耀下,遠處的群山連綿不絕,甚至有的山頭上還掛著白皚皚的雪,他們將視線收回離他們最近的後山,就瞅見一群群手裡拿著農具、肩上背著竹簍、竹筐,穿著僧袍的年輕和尚們在開墾出來的菜地裡,彎著腰辛勤地勞作著。
若不是這些人都是光溜溜腦袋上點著戒疤的寺廟和尚,眾人還以為這是誤入農場了呢。
“這,這些都是你們開墾出來的菜地?”
康熙看著離他最近的和尚用手裡沾著泥土的菜刀,“哢嚓”一下將水靈靈的大白菜根部全部切掉,而後就一臉喜色地將長得非常好的大白菜整理好放進身旁的竹筐裡,在隔壁的另一片地裡,另一個和尚正在彎腰撥蘿卜、薅花生秧子。
這一幕出現在寺廟裡屬實是有些難得,康熙就滿臉難掩震驚地轉頭對著身旁的小沙彌詢問道。
小沙彌點了點頭,笑著對著康熙解釋道:
“施主,這些都是行癡師叔祖帶著弟子們開墾出來的荒地,師叔祖他老人家心係百姓,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百姓們能夠填飽肚子,說天下間若無餓死的黎民,那就是佛祖在人世間最樂意看到的善事。故而他老人家就十年如一日的,在這後山裡勤勤懇懇嘗試著改良菜種和糧種,每一年都會將長勢最好的作物留作種子,無償送給山腳下的貧寒農戶們栽種,我們這些和尚也都能靠著自己寺廟內的菜地自給自足,用攢下來的香火錢一點點給寺廟內的佛像重塑金身。”
康熙聽完這話,心中就像是打翻了調料罐子一樣,在極短的時間裡酸甜苦辣鹹儘數過了一遍。
胤礽也不由抿了抿唇,對他素未蒙麵的汗瑪法心中更好奇了,尋思著這位即便出家當和尚了,但心中還是懷有天下黎民百姓們的。
晴嫣也沒想到順治還會默默地做這些事情,轉頭往東麵望,當看見有一個和尚將一串紅皮番薯給挖出來後,還細致地蹲在地上整理藤曼,不禁騰出一隻手指著東麵的菜地出聲詢問道:
“小師傅,那邊種得可是番薯?”
小沙彌循著皇貴妃手指的方向望去,笑嗬嗬地答道:
“女施主說得沒錯,那裡就是番薯地,是行癡師叔祖意外發現的好食材。”
康熙聞聲也轉過臉望向番薯地,當看到這約莫七、八畝土地上都種得密密麻麻的番薯藤後,他將懷裡的小兒子往上抱了抱,有些不解地問道:
“小師傅,那這番薯是山裡野生的嗎?隻是碰巧被行癡大師給發現了,因此才會開始栽種?”
“非也非也。”
小沙彌忙搖搖頭,用手指著番薯地耐心解釋道:
“施主有所不知,行癡師叔祖是我們清涼寺裡唯一一個懂西學、會說西洋話的高僧,這番薯是行癡師叔祖去年春天在山腳下從偶然路過的洋人手裡拿到的,因為師叔祖這些年積累了不少種地的經驗,故而去年就用一布袋子的番薯種出來了小半畝地的番薯,沒吃一個全部留種,今年我們這些弟子在師叔祖的指導下,用番薯塊兒和後來長出來的番薯苗,一點點移栽青嫩的番薯苗,才將這些土地全部種滿了。”
“原來是這樣啊。”
康熙聽到一布袋子番薯竟然能夠種出來小半畝地的番薯時,眼裡又是激動又是後悔的,心想若是他去年重視索額圖的生辰禮物,讓皇莊上的人也下大功夫研究番薯,是不是今年冬天他也能收獲好幾畝地的番薯了?
可人生沒有後悔這一說,康熙摟著懷裡的小兒子,正打算去東麵的番薯地裡仔細看看呢,誰知他的大手不慎就將小胤禎抱在懷裡的藤球給蹭掉了。
“呀!球球~”
小胤禎瞅見自己這兩天最喜歡的新玩具從手裡掉下去了,立刻就懵了,一雙小手“啪啪啪”地拍著康熙攬著他小身子的胳膊,小奶音急促地叫喊道。
眾人聽到他的聲音也忙低頭看,就見那圓潤的藤球一落地就順著斜坡快速往下麵滾去,滾動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人的腳步跟都跟不上。
“球球~”
小胤禎伸出小肉手想要親自去抓,大眼睛裡都急出了小淚花。
康熙本想說等去前院裡再找主持拿個藤球就行,但也想到小兒子可戀舊了,被他戳破的撥浪鼓都不讓宮人扔掉,非得讓人用繩子將它拴起來係在自己的搖籃床欄杆上,就無奈對著一旁跑得最快、躍躍欲試的胤禔吩咐道:
“保清,你順著坡道下去找找,看看小十四的藤球掉在哪兒了。”
“哎,好!”
胤禔等得就是這句話,忙應和了一聲,就撒歡似的沿著山道一溜煙兒往下跑,誰知才跑了沒多遠就看到一個穿著紅袈裟、頭上戴著竹篾鬥笠的老和尚。
老和尚正左手拎著一個藍色的布兜,胸前斜挎了一個褐色的包袱,右手裡拿著小十四沾了不少草根兒和泥土的藤球,而在老和尚的旁邊,則跟了一個同樣頭上戴著鬥笠,胸前係了個小包袱,左手拎著小布兜,右手握著一串紅彤彤冰糖葫蘆的小和尚。
胤禔看著老和尚手裡的藤球,忙笑嗬嗬地走上前開口說道:
“老和尚,多謝你了,你把你手裡的藤球給爺吧,那是爺小弟弟的玩具。”
老和尚聞言也笑著將手裡的藤球遞給胤禔,還開口說道:“給你小施主,拿好了,這山間的枯草多,藤球一滾進去就會沒影子了。”
胤禔同樣笑得一臉燦爛,讚同地點了點頭,伸手接過藤球正想轉身回去呢,誰知恰好看見站在老和尚左手邊抬起頭好奇地望向他,比他矮了一個肩膀,眉心間長了一顆熟悉的胭脂紅痣、麵容俊秀的小和尚。
幼時遙遠的記憶在這一刻瞬間被打通,胤禔不禁雙手捧著藤球,雙眼裡迸發出驚人的喜意,像是看見小神仙了一樣,出聲大喊道:
“你是,你是小時候那個出現在京郊的小唐僧對不對?”
沒有讀過《西遊記》的智空小和尚不知道去西天取經的唐僧師徒四人,忙將嘴裡的冰糖葫蘆咽下去。
雖然也覺得麵前的少年有些臉熟,但他當年帶著徒孫們出現在陳家莊上時才兩歲多,早就記不清保清他們了,還是笑著開口糾正道:
“施主,小僧不姓‘唐’,小僧名叫‘江流兒’,法號叫‘智空’。”
“哎呀,爺知道你叫江流兒,唐僧的本名嘛!”
胤禔的聲音更響亮了,笑得也更高興了,聲音之大驚飛了一樹的鳥雀,站在上方菜地裡的康熙等人聞聲,還以為胤禔遇到危險了,都忙沿著山道往下跑。
康熙也莫名心慌慌的,覺得不應該啊,暗地裡有那麼多暗衛們看著呢,胤禔怎麼都不會遇險的呀!
當他領著家人們,以及剛剛給他帶路的小沙彌急急忙忙趕到半山腰處時,遠遠就看到胤禔像是見到老熟人了一般,拉著一個戴著鬥笠的小和尚難掩激動地叫喊著。
康熙看到大兒子沒有遇險後,就平複了下混亂的呼吸,摟著懷裡的小十四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誰知這時跟在他身後的小沙彌突然從他身側快速跑了過去,邊跑還邊驚喜地大聲喊道:
“行癡師叔祖,智空小師叔祖回寺裡了!”
康熙聽到這話,步子瞬間就僵在了原地,怔愣住了。
緊跟在他後麵的皇太後、皇貴妃、皇太子也都齊齊停下步子,難掩震驚地望著不遠處的老和尚。
胤禛扭頭往後看,就看到一大群原本在山頭上挖番薯的年輕和尚們,聽到小沙彌的聲音,也都一窩蜂地喜悅往這邊跑。
他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下巴,也望向了前方緊挨著站在一塊兒大哥和倆和尚,尋思著看來這老和尚和小和尚在寺廟內的人緣很好啊。
這時老和尚也循著動靜,朝著康熙等人望了過來。
當皇太後將老和尚已經蒼老的臉龐與記憶裡的那張年輕的臉重合在一起時,垂在身側的手指都不由發顫。
康熙的鼻頭也不禁一酸,他記憶裡對他汗阿瑪最深的印象,還停留在承乾宮的四弟剛剛出生時,自己汗阿瑪欣喜若狂地向天下臣民公開頒布四弟才是他‘第一子’的詔書,那道詔書發出來後,額娘就難受得捂著心口在景仁宮裡用手絹抹眼淚,皇瑪嬤則在慈寧宮裡當著他和二哥福全的麵,趁著汗阿瑪去慈寧宮請安的機會,當眾給他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把自己和二哥都嚇得哭了出來,而他汗阿瑪則是什麼話都沒說,隻是冷淡地用手指抹去了嘴角的血跡,就頂著紅腫的側臉,甩袖離開了。
以及後來那千嬌萬寵的四弟連三個月都沒有活到,就夭折了。
汗阿瑪不顧皇瑪嬤的反對,公然找來了許多喇嘛、和尚進宮裡給四弟超度,懷裡摟著哭得險些斷氣兒的董鄂妃,兩人雙雙跪在小棺材跟前痛哭。
那時他還以為汗阿瑪最悲痛的時候也不過如此,可沒曾想兩年後,當董鄂妃病逝後,汗阿瑪就喜怒無常地徹底瘋魔了,不但嚷嚷著要出家,還拿起剪刀“哢嚓”一下子自行剪去了一半的辮子,頂著滿頭的半長頭發淚流滿麵、光著腳在乾清宮裡亂跑,連皇瑪嬤跪在地上哭著哀求他都不行,滿宮上下隻有傳教士湯若望,這個汗阿瑪親切地喊“瑪法”的白胡子老頭能讓癡狂的汗阿瑪冷靜下來。
那時他七歲,在一旁看著自己汗阿瑪堂堂一個帝王竟然在董鄂妃死後,哭得像個孩子一樣要死要活的,心裡就覺得自己汗阿瑪真是又不孝順,又沒有威嚴,對他打心眼兒裡失望極了。
等後來這人臉上長著天花痘疹,臉色慘白地躺在龍床上,拉著他的手,氣若遊絲地將他的身子拽到麵前,在他耳畔邊斷斷續續囑托自己:“蒙古可親不可信,要當好滿漢的皇帝,防備北麵的沙俄和南邊的三藩”後,就徹底撒手人寰,咽了氣時,自己也是驚駭不已,跪倒在他汗阿瑪的龍床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昏厥的。
如今一晃眼二十多年就過去了,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康熙看著不遠處麵容平和,渾身沉靜的老和尚,半點兒都找不到當年瘋癲青年天子的痕跡,不禁心中一空,才終於明白自己皇瑪嬤為什麼不願意前來五台山,為什麼非說自己的兒子早已駕崩,活著的佛家大師與她無關的話,以及不久前在大雄寶殿裡,行森老和尚為何要告訴他“物是人非,往事不可追”。
看著前方正領著不認識他,卻嘴巴開開合合,喜悅的得啵嘚啵不停嘴的大孫子和長得聰慧靈光的小師弟正朝著自己慢步走過來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和尚,康熙覺得自己的喉嚨發緊的厲害,眼眶也不由紅了,恭恭敬敬、又略微帶上些哽咽,磕磕絆絆地俯身低頭對著來人出聲低喊道:
“玄燁,拜見,拜見,汗阿,行癡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