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伴伴並不知道孟鼎臣在讚美自己,知道了也會滿麵不屑的不在意。
旁人家教育自己的晚輩,他卻也在做同樣的功課。
回小院要經過一段很長的長廊,便是陳大勝帶著人追殺幽帝的那條廊。
佘伴伴對這條長廊似乎也具有特殊的情感,他喜歡行走在這條長廊的空擋,順便的教自己養子一些實在的東西。
長廊狹窄,回聲頗大,這讓他每說出一句話,都有一種直接進入頭腦的力量感。
打發了左右,佘伴伴邊走邊問陳大勝道:“我兒今日可看出什麼東西了?”
陳大勝愣了下回話:“恩?陛下生氣了。”
佘伴伴聞言便笑,笑完才說:“對呀,人家委屈死了,他今秋從慶豐那邊拿到的農稅還沒有人家給榆樹娘的一半多,陛下本覺著自己做的很好,賦稅養民一點沒少做,卻沒想到自己依舊沒有民心。”
陳大勝點點頭道:“卻是如此,便是兒也是不忿的。從去歲至今,您與皇爺多少夜都為黎民飽腹之事難以安睡。”
然而,佘伴伴聞言卻發出不屑的笑聲道:“那是你皇爺脾性裡的人氣兒還沒脫離,他自然委屈了,不過也就委屈這幾年了……”
他忽停下腳步看著陳大勝道:“我本不該教你下麵這句話的,不過這句話卻對你觀察帝王有喜怒有所幫助。我兒記住,帝王心還可揣摩,而對帝王而言,黎民之心才是天下最冷酷,最難以把握,最寒涼之心。這世上互相怨恨者,便是帝王與民,他們相生相伴,互相仇視埋怨,就絕不可能有一日和好。”
陳大勝都聽呆了,好半天他才說:“不是說,民吃飽了,民心便可用麼?”
佘伴伴卻道:“幽帝沒讓他們吃飽過麼?”
陳大勝木然的點點頭,卻是吃飽過的,年頭久了,好年景也不是沒有,可那個跟幽帝又有什麼關係?
他又跟著佘伴伴往前走,就聽到佘伴伴低聲道:“對新帝王而言,他們勵精圖治期盼民為其所用,可是這帝王做久了便會發現,民因數目龐大而善變,如此,我看帝王是貓,民卻是虎,稍微伺候不好,民是會吃了帝王的!
我讓你等上幾年,你便會看到,那上位者呆的久了便會多了冷酷的脾性,對他們而言,民總不足,便一而再,再而三的索求,帝王就從此會怨憎了,又從這怨恨開始,民便要換個飼主了……”
佘伴伴停下腳步,看著滿麵懵懂的兒子道:“這話你自己知道便好,你隻要懂得這份道理,便安靜的坐在一邊去看帝王,他們著實有趣,還覺自己神秘莫測,也喜歡整日子練這份君王詭異的功夫,可在我看來,他們卻是單一而相似的。
自然,他們怎麼變,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這與你我沒有任何關係,如今日他問我如何處理百泉山一事,我來問你,我為何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對江湖之事由根到骨卻是比孟鼎臣清楚百倍的。”
陳大勝自是不知道,便搖搖頭。
佘伴伴笑笑,咳嗽了一聲才看著陳大勝道:“我兒,我這一生不管讀了多少書,可以活多久,又能夠伺候幾代帝王都是未知之數,可以我對帝王們的理解,卻隻有一句話送於我兒,你這一生,子子孫孫切切不可忘記。”
陳大勝將兩手放在身前,躬身行禮道:“是!”
佘伴伴就回首看著那條長廊道:“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吾兒懂了麼?”
陳大勝搖頭,佘伴伴卻摸著他的腦袋道:“吾兒,這天下聰明人有的是,你爹現在敢亂用自己的器,嗬!卻是因我沒了器,吾殘便可得帝王乃至眾人的諒解而不必被嫉妒,如此不論在帝王身邊,還是在上位者身邊,為父是安全的。
可吾兒行事,器便隻能給他用六分,不然上位者會惶恐,會不安,會覺著你在揣摩他的心思,你什麼都替他想到了,也替他做了,那便是你的罪過了。
簡而言之,帝王若問你可知該如何做的時候,除了本身被帝王重視的器要全力發揮,使得旁人無法替代你,就決不可成為帝王的第二把刀!不然便危矣,到了那時便是帝王不乾掉你,你的同僚也絕不可使得你立於君王之側,吾兒可記住了?”
陳大勝眼睛微亮,也看向長廊道:“知道了,孟五郎管的太多了!”
義父就愁死他了,每次說話都要轉彎抹角讓他猜。
佘伴伴心裡瞬間滿足,臉上卻要嚴肅的訓斥到:“五郎可是你叫的?無禮!”
陳大勝唔了一聲,這才慢吞吞的跟他義父往小院走,大概走到院門口他才想起一事,便對佘伴伴坦然道:“今兒我您小庫拿了兩千兩黃金。”
佘伴伴腳步都沒停,就隻問了一句:“夠用麼?”
陳大勝點點頭:“今年是夠了,明年卻不知道。”
如此這做爹的便在第二日,又吩咐人往小庫裡給他兒預備了八千兩,黃金。
他也不知道他兒要做什麼,但是他兒若是想辦大事,隻要不是掀翻皇位,其他皆是他兒的磨刀石。
而對佘青嶺而言,這世上一切工具,錢財乃是最低等的一級器而已,他兒二十多才學會用錢財辦事,卻已經是起步晚矣。
陳大勝離開宮的時刻,全城已然宵禁,卻對他這種人不禁的,等他回到自己親衛所已是亥時初刻。
一進門,他就看到管四兒笑眯眯的對他點點頭。
陳大勝看看他,又扭臉看看身後,這才問:“沒有驚動那邊吧?”
他們這個院子,卻是與金吾後衛合住的。
管四兒搖搖頭:“自然沒有,今兒那邊滿值,咱這邊的閒雜也都打發出去了,四處我也檢查過了,四哥他們現在在屋頂看著,頭兒放心,絕不會出現無意路過竊聽之事。”
陳大勝看看屋頂,這才點點頭進了自己的屋子,待換了侍衛的衣裳,他又打發管四兒從自己的小庫往外一盤一盤的搬金子。
一盤二百兩就整整搬了十盤,堆了金燦燦的一桌麵。都是經曆過大生大死的人,管四兒年紀雖小,搬好金子就絕不會看那桌麵第二眼。
他隻搬了椅子坐在自己刀頭邊上問他:“頭兒,這事兒真的要這般羅裡吧嗦的去做麼?”
陳大勝聞言便點點頭道:“一刀下去能辦的事兒,就是劣等的事兒。阿父常說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做於細……”看管四兒聽不懂,他便拍拍他腦袋問:“學到哪兒了?”
管四兒瞬間愁眉苦臉道:“右通廣內,左達承明,也不知道啥意思,先生讓先背下來……”
最小的弟弟滿麵艱難,陳大勝便笑了,說:“且有的學呢,這些日子我才摸明白點兒啥是人,啥是人味兒!哦,才將那話的意思是,這世上嘴裡說做大事的人,通常是做不成的,而最後能成為大事的,便是由細細小事堆積起來的那件事,你還小呢,咱們不著急,就一件一件來做。”
兄弟倆說著閒話,大概到了亥時末刻,這院子才來了二人。
帶頭的這位正是春風得意的童金台,他拿著馬鞭在前麵引路,身後跟著一位兜頭蓋臉穿著大氅的。
等這二人進了屋子,童金台便與管四兒走到親衛所門口守著。
待身後關門聲響起,平慎才緩緩摘下兜帽看向正前方。隻這一眼,他便看到了一桌麵金子,估重兩千兩,皆是前朝地方官錠。
平慎出門做生意十年,兩千兩金對他而言隻是小錢,他也就隻看了一眼,估摸價值之後便錯開眼看向主位。
那主位上正坐著一位二十出頭,白淨麵甜,身著布衣的俊朗青年。
平慎眼瞳收縮,立刻躬身笑著施禮道:“小人這一路還在猜呢,是誰有這通天的本事,在宵禁之後能使人暢行與燕京,卻原來是小祖宗。”
陳大勝笑著收起書本,又往桌麵上一丟便問:“平掌櫃,這亥時的燕京景致可好看?”
平慎抬眼看了下,見那本書竟是一本黃曆?
他捉摸不透這小祖宗的心思,便認真思考他問的話。不論前朝今朝,亥時末刻的上京卻是他第一次見到的。
怎麼說呢,驚愕詫異之後自是滿滿的畏懼。早幾天平慎便接到一封書信,隨信而來的還有明年燕京所有賭場,跤場的特行牌子。
而這種特行牌子是明年花樓賭場,做買賣掌櫃們人人都想整到的新東西。
那牌子正麵寫著平,背後印著十,大意就是平慎可以憑著此牌,給朝廷繳納十處買賣的商稅。
而這買買多大,自然看他怎麼操作了。
前朝對商人們是免稅的,可商人們並不喜歡前朝,皆因前朝豪強過多,人人皆可剝削商戶,還不如新朝憑著牌子按新律法給朝廷納稅呢。
這幾日他一直就想,是誰給的這個牌子?他把關係都走到了鄭家,走到了後宮好幾位娘娘麵前,可是特行牌子就誰也不敢保證必幫他辦下來,從佘青嶺手裡摳東西?
怎麼可能!
為這牌子,今夜平慎便老老實實的上了車,那人從城外跤場接了他,一路憑著一麵腰牌進了燕京三道城門直至內城。
而這一路平慎幾次揭開車簾往外看,心內除了震撼,便是驚懼,驚懼……
平慎施禮,語氣巴結媚笑道:“亥時的燕京自然是震撼無比!卻不知小祖宗今夜喚慎來您這兒,卻是有何吩咐的?您放心,力所能及的事兒,便是傾家蕩產也會幫祖宗辦到。”
佘青嶺自改革稅法,新增商稅,便是天下商人的活祖宗。
陳大勝聞言便笑了起來,他指著桌子上的金子對平慎道:“看你說的,好像要讓你殺人放火一般,卻~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就是私下裡想讓你幫咱們貼補一個人呐。”
平慎微楞,便問:“卻不知,祖宗要貼補誰?您帶句話的事兒,甭說這一堆兒,便是十堆兒百堆兒,你要咱便有!我家啥都缺,窮的便隻剩這玩意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