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的時候是畏雪的,又冷又餓便是無常世最難熬的詞兒。
可日子漸好,雪天兒便雅致起來,有酒有詩,還有親朋好友坐一堆兒熱鬨,那雪不管下了多大,那都是極有趣的事兒。
不大的屋子,窗戶糊著雙層的紙,風進不來,又有足夠的木炭燒著的火牆,下屋的梁頭掛著足夠的熏肉蠟貨,壓著青石板子一人高的糧食缸擺滿了窖子,果乾醃菜……夠吃到明年夏日裡,這泉後街的老街坊便家家滋潤順暢。
又遇到這樣的天氣,阿奶就喜歡盤在炕上,喚了從前那些夥伴,混在一起吃些暖和的,再嘮叨嘮叨從前的艱難。
這一冬對她們而言是很快的,還日日熱鬨開心。
又一年四季,阿奶隻有這個時候不摳,隻要下雪了大家都來陪伴她,她就是散財的菩薩。
七茜兒也最愛這個時候,隻要阿奶的老姐妹在,她就自由自在,孩子都不用看著,早早就被那邊打發人抱過去,一呆就是一整日,你可以想怎麼躺著就怎麼躺著。
可惜的是,人到這世上一塊肉從身上掉下來,最初幾年是不可分割的,母親倒是想歇歇,可那塊肉他不願意。
隻要他睜眼,就得四處找尋,目力所及若母親不在,便是天崩地裂世上的人都要死絕了的絕望樣子。
也不止安兒,根奴兒也是這個臭樣,父親隨意可舍,找不到母親著實就太可怕了。
咋辦,繼續勞累著吧。
不若上輩子事事親力親為,現在幫襯看孩子的能有二十多人,可到底心累。
胖嘟嘟的小手指,指著老宅的方向斬釘截鐵的命令母親:“酒(走)!”
七茜兒有些故意的大驚失色道:“呀,還喝酒?醉了怎麼辦?”
那隻胖乎乎的手十分生氣,回手就把自己母親臉蛋按出一個深坑,他還轉圈碾:“酒啊!!”
很是厲害了。
他如他父,極聰明,上輩子怯懦可這輩子卻是個戰神,目力所及,還沒有他打不敗的人物。
根奴兒跟自己弟弟學的十分驕橫,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人家也想酒了。
如此,七茜兒便被兩個小祖宗指揮著往老宅走。
老奶那邊都美,想吃啥就給啥,想咋折騰都沒人敢阻止。
那堂屋門一開,冷風卷著雪片橫飛,四月幾個打傘的打傘,喊人的喊人,不長的一段路被人反複打掃,鋪著草墊大家都怕家裡的主子磕碰到。
被人嗬護著娘三到了老宅門口,一進院,那院子裡哄堂大笑的哈哈聲,便飛揚出來,顯見一切人都是愉快的。
七茜兒便笑了起來。
安兒這會子犯了傻氣,也不知道人家從哪兒撿的笑豆,反正就把肥嘟嘟的臉從大紅的鬥篷裡探出,人家也仰天哈哈哈。
母子如此這般哈哈進了屋子,七茜兒進屋就問:“這是說啥呢?巷子口都能聽到您們在笑了。”
她抬眼向著炕麵看去,老太太今兒穿著玄色的襖子,上輩子到死都沒有白完的頭發,而今卻掛著一點黑色都沒有雪霜。
她胖了,曾有的刻薄仿若是旁人的,而今便是隻剩慈悲不管閒事的任性老太太。
看七茜兒進來,老太太便笑著告狀道:“我就說今兒天涼,我是能吃些肉湯的。好麼,一個個黑心腸的,拿著成先生去年的脈案嚇唬我,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這不能吃,人還活不活了?”
老太太年紀大,貪嘴兒,便得了富貴老太太的毛病,便秘了,尿路不暢,一整夜要瀝瀝啦啦起夜十多次。
這就受了大罪了。
跟在老太太身邊的婆子立刻告狀:“四奶奶,老太太昨晚起夜起了十幾趟。”
老太太大怒:“我那是睡不著!”
屋內頓時哄堂大笑起來。
這屋裡有楊氏,郭氏,萬氏,呂氏,黃氏,都是過了四十多歲,大部分做了祖母的人物,老太太得的這個毛病,她們大多有。
就怎麼得的?就是從前怕跟丟了軍隊,憋尿憋的,尤其到了冬天,隻要看到雪,就夜裡一小段一小段的睡,隻要起了就立刻找恭桶把身上的貨倒騰出去,像是還在趕車,還在奔命。
人的腦子裡忘記了苦,可是身體已經刻下了曾受過的罪,好不了了。
根奴兒嘴蜜甜,看到祖奶奶立刻伸出手拍拍喚人:“~奶!”
“哎呦,哎呦,這是誰啊,這是奶的根奴啊。”
老太太才不管這是誰的孩子,隻要七茜兒說是自己的,那就是老陳家的。
她迫切想把這個家塞滿,就如從前一般,鍋子邊隻要有熱氣,大大小小就能支十幾個腦袋過來看。
那會子才是活人的熱鬨啊。
就哪兒像現在,喜鵲蘭庭要成日子跟著先生讀書,上麵那三個各家一攤子事兒,來的都是斷斷續續的。
孫子們呢,大孫值更的地方麻煩,三孫子值更的地方最吃苦要四處轉悠,至於二孫子,人家回來倒頭就睡,來問個安就是老三句。
阿奶睡的好不好?
阿奶吃飯香不香?
阿奶身上利不利索?
老太太多機靈,她能從很多人眼裡看出,自己的存在慢慢變成了拖累麻煩了。
隻要她著涼有個咳嗽,這一天四個孫媳婦就啥也不要做了,都得圍著她轉悠。
阿奶最怕連累人,如此一入冬便不敢動了。
舍不得給孫兒們添麻煩。
最近,菩薩這樣的話老太太也不說了,她見到人會說,我就是個老厭物,早死早利索。
每次她這樣說,便有一群人上來安慰,乞求她長命百歲,她的心裡才能舒服一些。
就跟成日子要證明般,會自我厭棄幾十遍。
七茜兒粗魯的把兒子身上的鬥篷,棉襖子扒拉下來,丟麻煩一般的丟安兒上炕。
安兒一上炕,屋內瞬間安寧。
眾人就看著那個胖小子幾下攀爬到他祖奶奶身邊,在老太太不情願,幾番掙紮的情況下,他終於找到了老太太不離身,睡覺都戴著的那串鑰匙。
這世上誰都不成,皇帝老子來了都不成,就這個小家夥,他祖奶奶活下來的意義就是為了他。
老太太求救一般看七茜兒,七茜兒憋笑,扭臉接過二月手裡端來的工具,拖鞋上炕給老太太撬腳指甲。
老太太也不知道咋了,從前到死前一日都在院子裡乾活,現在出來進去,腳未必挨著地麵,卻腳指甲都往肉裡長,走路劇痛的。
老太太很認裡外人,婢仆抱著她的腳去修剪她是羞澀不願意的,若是換了七茜兒,那就可以,主要疼也不敢說。
窗戶紙鋪來足夠的光,外麵寒風呼嘯,可屋內夾襖都掛不住,室內人就眼睜睜看著陳家孫少爺一頭汗的開了他老奶所有的炕櫃。
所有的,來一次開一次。
那些櫃兒,也隻有他能開,陳大勝來了都不成。
人家開了炕櫃還不算完,就全心全意的一腦袋紮進去,把他阿奶私藏的破布頭,衣服包袱,各種大匣子小匣子拽出來……還見人就發。
安兒搗騰,根奴兒趴在外麵接臟,遇到顏色鮮亮的,根奴就掛在身上,很是不客氣的樣子。
阿奶腳下吃疼,嘴唇抖動,終於看到她大孫把一大個元寶推給呂氏,老人家總算爆炸了。
“哎呦祖宗!咱家咋來了個外倒狗兒,這有多少家財也不夠你倒騰的,你是個傻子麼?”
她曾孫很給麵兒,立刻熱情的扭頭來了一句:“汪~汪……!”
叫喚完一歪腦袋等誇獎。
刹那屋內哄堂大笑起來。
根奴湊趣,又表演了貓兒叫。
眾人笑的更加厲害了。
老太太也笑,無奈之下隻能大方的指指櫃子歎息:“倒吧,倒吧,反正都是給你攢的,早晚都是你的,你愛怎麼分配就怎麼分配,娘的,跟你老子一點兒都不像!”
人家也不是第一次這樣說,她死了之後草席裹吧裹吧隨便挖坑埋了就成,可是她的東西就必須是安兒的。
而她的這種偏心眼子,隻有四老爺介意,旁個人,便是丁香人家也是掌家奶奶,手裡的東西卻比一個不出門的老太太多了去了。
所以才是越有的越大方,沒有的才會計較呢。
呂氏拿著元寶也是十分感動,其實卻是她胖,目標大,每次安兒都先看到她,可她卻把這種先給予看做一種緣分。
便把早就預備好的包袱提了來,當著大家打開,露出裡麵齊整整的一套小孩兒衣裳。
她繡工一般,可是縫紉手藝卻是這一幫媳婦裡最好的,不是巴結,人家就是喜歡給安兒做衣裳,還各式各樣做了不少呢。
七茜兒收拾了剪子,給老太太上了藥膏,拿了布把老太太腳裹好,這才笑著道謝:“嬸子,您家大嬌也給您生了孫呢,您咋總是惦記他?”
呂氏卻笑的毫不在意道:“哎呦,人家本鄉本土,我那親家母就差點住在我們家了,既人家不願意我管,我管她個狗屁去球!我給我們小爺兒做衣裳,就為我們小爺兒眼裡隻有我。”
七茜兒客氣道:“您看,您還喊他小爺兒,可彆折了他的福……您家最近咋樣啊?”
呂氏笑了起來:“好著呢!托他們三哥的福,現在都乖順的很,那是丁點不敢亂來了。”
呂氏是個寡婦,靠著陳大勝在泉後街後街弄了宅子,還在地便宜那會子在外城置辦了二百多畝地。
前兩年她家那兩孩子在學裡交了不好的朋友,難免出門就學人家的習氣,喜歡攀比還呼奴喚婢的跟著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