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3 章(2 / 2)

十貫娘子 老草吃嫩牛 11161 字 9個月前

不顧身邊兩個長子哀求,幼子滿目困惑,常免申思想陷入那個寒風刺骨的冬日,從他被人砍的腸子都掉出來,命懸一線的那個破廟開始講訴起來:

“……那年寒冬,我軍困於琢寧關,臣率部斷尾拚死抵抗,人就死的都不像個人了,像畜生,像草木,來不由人,死更不由人!

雪是白的,血是紅的,最後就紅的白的攪合成了地獄!往前一步十八層,往後一步也是十八層!咱們父子逃啊,逃啊,那人就死啊,死啊,死到孤立無援,死到被困荒野破廟,萬幸那年天降大雪,臣以為必死了,便迷迷糊糊聽到一段話……”

完了!

常連起猛的閉眼,雙目掉淚。

常連旭臉上的表情終於不再畏懼,而是狠狠的看向自己的父親,後槽牙猙獰道:“到了,到了……這個時候,你,你竟這樣?你何敢為,為父?”

皇爺太陽穴都覺著冷風在灌,他看著常免申道:“他們如此畏懼,到底,發生何事?”

常免申不看自己的兒子,對皇爺苦笑道:“那時候臣要死了,他倆以為臣什麼都不知道,其實臣隻是沒力氣了,不能說,不能動,可耳朵明白心裡清楚,臣躺在地上,破廟四處是洞,每一股子冷風臣都能知道是從哪兒來的,臣,臣便聽到老二哭著對老大說,哥!跑吧,這個家夥生出我們可有一天有個爹樣?

我那老大哭的撕心裂肺,哭完對我也是罵,說,即不會做爹,又何苦生他們,難不成人養孩子就是為了生下來折磨的麼?

臣那時候困惑極了,也清醒極了,就想,難不成,臣真的做錯了麼?正想的當口,他們到底舍了臣……跑了!”

常連芳驚愕的睜大了眼睛,耳朵邊就聽他父親語氣平淡的依舊說:“他們把臣拖到避風處,到底是走了……到底是哪兒錯了呢?風雪吹進破廟,可真冷啊!臣就躺在當地想啊,想他們一歲模樣,記不起來了,想他們三歲模樣?也~沒有!想他們十一二歲的樣子,也是模模糊糊,想啊,想啊,到底是很多東西臣回憶起來了……

臣好勇鬥狠被人催債上門,他們被人推倒在地,臣為了兵源,賣了他們舅舅給的筆墨紙硯,賣了他們的小弓小馬,臣為了在將士麵前證明軍紀嚴明,故意讓人晚喚他們半個時辰,三軍之前先打他們二十軍棍……

為了證明臣大公無私,軍中最不好的飯食,要給臣自己的兒子先吃。最不好打的仗,我兒總做先鋒,一個醫帳,臣去慰問,我兒躺在門口靠火的地方,臣進去不顧我兒傷重,提起我兒,就,就丟到了帳外……我,我算什麼爹!”

原來他知道,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啊。

常連旭與常連起眼神古怪,甚至有些想笑的扭臉看著自己的爹?

常免申想摸一下長子,長子躲了,又去看二兒子,二兒子看他如看仇人。

他就歎息道:“我算什麼爹呢,被人丟在破廟等死也是報應吧。這些事,樁樁件件將本就沒有的父子情,毀的就乾乾淨淨,那天,天兒真的冷啊!冷的臣,總算聰明了,算是清楚了……我哪裡是個爹呢,分明就是個仇人,仇人啊!!陛下!!”

一生剛烈的常免申眼淚總算流了出來,他看著武帝哽咽道:“陛下,臣那時候想,也罷了!皆是臣錯,臣~不堪為人父,更~不配為人夫!就不若死在那破廟,也為我兒~為我常家,留個忠烈的名聲!可,我便這樣死了,明日我兒不好過,又該如何?”

常免申掙脫半扶,猛的跪爬到兩個長子中間,他大大伸開雙臂抱住了自己兩個兒子。

常連起,常連旭被攪動心事,萬念俱灰的掙紮,可他們老父卻一背血的緊緊摟住自己的兒子猙獰喊:“可~我兒~我兒!!我常免申的兒!回來了,陛下,我兒回來了,回來接,接他們這個不配,做爹的混賬東西來了?”

兩個大兒刹那靜止不動。

被徹底舍在一邊的常連芳卻忽然笑了,他眼淚唰的流了下來,想問,那我呢?

我又算什麼東西?

卻原來,他早就被舍了麼!

常免申看著目瞪口呆的武帝笑道:“陛下,您不知道,臣那時候~怕他們,怕他們後半生想起此事不好過,就拿著半截槍頭對著喉嚨,想留個寧死不屈的忠烈名聲,臣~當時想著,若有一日被人收屍,看到臣是自縊,消息傳入我兒的那邊,他們便能解脫,從此好好過活,這也是我這個不配做爹的,最後為他們做件算事情吧……”

武帝看著被留在當地的常連芳,到底沒忍住站起來,走過去,盤腿坐在地上,他也生氣,就一伸手摟住常連芳,把他呆滯的腦袋也摟在懷裡。

過去二十幾年,都說這是義子,可他沒有抱過他,也沒有護過他……

養子們一茬一茬死,他們不想要爹麼?

他沒問過,可今夜是想要的吧。

他示威一樣看著常免申。

常免申卻笑笑,還很不在意的說:“……風雪連天,後有追兵,可他們回來了,真回來了!回來背著我這個不成的爹,寒風中幾百裡掙命,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呢!我的兒啊,我的兒!

那,那一路啊,我家兩個不成器的崽子,就背著他們混帳的爹,一邊哭,一邊逃,一邊罵!沒有水,他們用身子暖著雪化了喂臣,沒有東西吃……”

常免申咧嘴仰天無聲長嘯,又低頭親親常連旭的頭發笑說:“沒有吃的,我這,我這傻子兒便割了手腕,滴熱血喂臣,都這樣了,都這樣了!臣從未,從未做過~做過當爹的一件,哪怕半件做爹的事情,我兒硬是沒丟了這個爹,他還拿,拿血肉救他們這個混帳的,不配做爹的……我在你們心中,算啥啊?”

常免申滿麵是淚的看著已經不哭,就安靜的瞪著他的三兒子笑道:“我已經對不住他們了,對不住了啊!下輩子,你做老子,我給你當兒好不好?”

常連芳默默閉眼,扭臉紮進了皇爺的懷裡。

皇爺吸氣,對常免申無奈擺手,意思他彆打攪常連芳了。

常免申便最後看一眼小兒子,將懷裡的摟的更緊道:“陛下,我兒那時候背著我一路掙命,好不容易逃脫出來了……可陛下知道,琢寧關一戰,打斷了咱邵商的老家底兒,雖臣那一路假意昏迷,在心裡起了萬個誓言,要對我兒好,要嬌著我的兒!要把能給的都給我兒……可為了咱能再起來,陛下,翻身……臣又把我兒賣了?賣了啊~陛下!”

皇爺何嘗不記得,若不是當年常免申拿兩個長子聯姻,給他換了糧草,換了戰馬,換了軍資,大梁軍緩不過那口氣,是常卿拿兩個嫡子聯姻,才換了一部分東西,讓大梁軍能重新再戰。

啊,這人間啊,到底誰欠誰的?

如給孩子哄睡般,兩個老父親各自護著自己能撈住的,不由自主的晃著身子拍著,絮叨著。

“陛下啊,您說,我這孩子們到底上輩子,欠了臣什麼啊?”

皇爺舔舔有些乾的嘴唇,看著那兩個已經傻了的常家混帳說:“你今日戳穿此事,就不怕斷了他們的前程麼?”

常免申輕笑:“就是要斷了他們的想頭,他們從此才能認命,您知道的,我這倆寶貝兒,貪財,摳門,小氣,小時候沒長好,心胸沒養起來還算盤頗多,他們哪是您懷裡的對手?瞧瞧,這才頭回動手,便這樣了!

不在您這兒揭了這層皮,往後臣沒了……禍事大了,誰還護得住他們呢?就憑你懷裡的這個動不動就下套子要命的冤家?”

皇爺算是無奈了:“不要了啊。”

常免申心裡撕心裂肺的疼,卻呲牙張張,大嘴吸涼氣的笑著說:“啊,啊,啊不要了啊,護住臣這兩個,已經難死了啊,陛下,當爹~也,也不容易啊,嘿嘿嘿嘿!”

皇爺歎息:“那,下一代也不管了麼?”

常免申到底沒忍住,抬手抹去眼淚歎息:“哎呀,人死都死了,那從前戰場上成片成片死的跟浮遊般,那些人,死前還能想到,我孫,我曾孫?我子子孫孫如何?何如?先顧自己吧,您說呢?”

武帝眼睛微閉,心裡隻覺又冷又肅然,更是無奈的多。

他也想起自己的孩子們,那些早就因為戰亂顛簸,沒養活大的孩子們。

這是到了什麼黴,才攤上自己這種心有大誌向的爹?

哎,沒意思啊。

他擺擺手對常免申道:“罷了!你去吧。”

常免申一伸手按住兩個孩子請罪:“臣有罪!還望,陛下寬恕,千錯萬錯,臣!萬死!我這做老子的沒教好,可我兒無辜!”

“去~吧!滾!!!”

那父子三人去了,皇爺摟住常連芳拍了許久,一直拍到門外有人戰戰兢兢替佘郡王來問,那邊車套好了,何時送常連芳出去。

皇爺這一低頭,竟發現常連芳睡著了。

臭小子非但睡著了,人家還留著口水,打著小呼嚕。

皇爺失笑,本想再拍幾下,忽發現手掌上竟是一手的血,便悲從心起,也不知道該罵誰的罵了一句:

“畜……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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