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亥時初刻,一乘小轎將宮之儀抬離大梁宮。
天子卻坐在東明殿偏殿,認認真真的寫自己的心得。
今日先生講的是從前帝王無為而治那個階段的民生民情,如此,楊藻便思考再三,就認認真真寫到:大道無心方是正途,君更該恩怨兩忘終成善道……
大梁朝的貧寒,不貧於國庫,不困於軍餉,而貧於君王的見識,越是治理這個國家,楊藻便覺自己過去所學早就不夠用了。
臣子都能專攻一科,帝王不可以。
其實帝王掌握的知識也不必多,須得臣子彙報,帝王一聽便隻幾何,並且能從更多的解決辦法當中擇最有利於國家的辦法。
這就很難了。
也是楊藻目前最急迫要學習的東西,他是一位十分努力的君王。
筆力不濟卻也勤奮,正寫著,殿外有人悄悄進來稟報,說他要等的人會在人定三刻到達。
楊藻沒抬頭說:“知道了。”
人定三刻,楊藻收筆,將自己寫的這篇東西反複誦讀,心下有些不滿意,卻也不想耽誤時辰,如此他站起來,手握佛珠來道多寶閣前,想起什麼又放下佛珠。
伸手推動一條棱條,機關機喳,一排暗道便顯現出來。
有隱衛從屋頂蹦下,坐楊藻的位置,拿起燈將自己的身影投射到門窗之上,做出正在苦學的樣子。
後宮因打攪皇爺用功,也是處理了一些人的,如今隻要他坐在這裡是沒人敢來的。
楊藻回頭看看,確定安全,這才引著一盞燈籠下了暗道。
這暗道前朝就有,如今知道的卻隻兩三人矣。那暗道很深,筆直下去能有半裡地才見幾處岔道,道頭又橫四扇鐵門,楊藻從腰下解開鑰匙打開其中一扇進入……
宮外。
昏暗的房間沒有燭火,隻有打開窗子就能看到的大梁宮西門,夜間巡查的侍衛在城頭來回走著,身影無聲恍若鬼魅。
暗探早就來了,不敢驚擾聖駕便隻報了個人定三刻。
完後,他就安靜的坐著,安靜的看著夜色中的大梁宮,一直看到足下地磚有敲擊之聲,他這才站起挪開一邊桌子,推開地磚將君王從下麵扶出。
帝王抬起燈籠,看著他臉上縱橫交錯的傷疤很是親切的笑笑。
暗探身上落魄,但是楊藻沒有嫌棄,來到地麵,便開口喚了這暗探的名字道:“迷穀。”
迷穀是古書裡的神樹,它生在招搖山上,光彩時能照耀四方,被人佩戴的時,可以防止迷路。
迷穀笑,跪下給帝王施禮。
他似乎是很想他的,說話就動了情:“您,如何這般瘦了?”
楊藻笑笑,坐在了他剛才那個位置,也看大梁宮的西門,看了半響才說:“在這裡看那邊,就跟看旁人家一般。”
迷穀不說話,又與他溫了一壺酒。
楊藻如今喜怒不由己,待遇更是如此,就是換條襖庫都要上個穿戴檔。
早起換了什麼衣服,從哪個門出來,乘坐何種工具,從哪條路到哪條路,路上便是高興在何處喂了宮裡的金魚,這也是要有記錄的。
看迷穀端上來的烈酒,他笑笑,給自己倒上歎息:“朕如何瘦,如何不瘦呢?曹氏沒了,阿多氣我不懂變通,那麼多跟著朕的老人也走了,最近你該聽到了吧,他們說帝王無情呢……”
他仰頭喝了一盅酒道:“你抓緊時間,朕今日還有事。”
迷穀聞言輕輕道喏,便依重點開始彙報:“五月二十三,福瑞郡王從親衛巷出來,去了青雀庵,供奉了……鄭家先老夫人的靈位。”
楊藻倒酒的手停頓下點頭笑:“像他做的事情,倒是恨鄭行雲與我那外爺,恨的明明白白,這人都死了,他都不給人家供個牌位……他身體如何了?”
迷穀道:“怕真是傷了元氣,上山下山都得有人抬,在大殿跪的久了,郡王爺也跪不住了,那日又著了涼,回去挨了罵,吃了幾日藥方好。”
“哎,五月天,不冷不熱的風寒才可怕,是我對不住他……”楊藻插言,麵露悲苦飲酒歎息:“朕身邊就這麼一個好的,還得拿他開刀,你說我是不是要瘦些,打曹氏走了,我還得表達哀傷,不然幾個丫頭更要恨我了,這做帝王的難當,說孤寡就孤寡了,吃齋吃到今兒,真是嘴巴裡淡的起皮兒了。”
“是。”
“是什麼是!還,還有麼?”
“也就是老樣子,陳大勝幾人繁忙,卸了差事也從不與外人交際,都是騎快馬回慶豐城家裡呆著,都很少出門。”
楊藻歎息:“哎,沒出息就沒出息在這兒了,難不成回頭青嶺老了,連個溜達的老親家都沒有,還得教啊,見的人少可學不到東西,他們本先天缺一門了。”
君王與這位迷穀說話特彆自在,語氣輕鬆,偶爾朕,多用我。
他敲敲桌麵,說笑話一般對迷穀道:“你可知,他那斥候情報裡,而今對譚家依舊是隻字不提的。”
迷穀卻誠實說:“不言其好,不言其壞,已經是難得君子,若換了我卻是做不到的,畢竟,譚家貪功,老刀死的太多了。”
楊藻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他想說,哪怕不必過百,就找陳大勝這樣的,給他十,就什麼麻煩都能震懾住了。
可究竟是妄念啊,想到這裡,他就越發的恨譚士元。
迷穀看他不高興,便語氣溫和道:“陳侯溫和,做事講理,在坊間名聲也是不錯的。”
楊藻點頭:“他爹就這樣。”
帝王又高興了,到底老刀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後又給他無數驚喜的。
這有驚喜的,就有讓人煩心的。
於是他對迷穀抱怨:“我跟你說,譚家這幾個我看準了,差當初譚二到遠,不過,譚二家的那崽子卻比他爹機靈的,很是得我歡喜,等他大了……朕想把朕的令惠給他,也不枉他爹當初幾次舍命相救之恩。”
迷穀沒有說話,卻從一邊桌上取一油紙包放在桌上。
楊藻一看這紙包就笑,抬手打開,卻是肥嘟嘟,油汪汪的半個醬肘子。
如此做皇帝的便一挽袖子,抱著肘子就啃了起來。
迷穀在邊上伺候著,嘴裡卻嘮叨著六部巷子那些低級官員的瑣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