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公安分局,拉上休白班,正在休息室裡呼呼大睡錢小六。
三人結伴去了一家開在分局對麵國營小館子。
礙於孫卓遠是個傷員,錢小六還得值夜班,宋恂沒點白酒,讓服務員上了兩大杯生啤,配了點花生米和炒蝦米,就能喝一頓了。
錢小六先乾掉一大碗涼麵填飽肚子。
喝了口橘子汽水,看對麵兩人你來我往地碰杯,不由翻個白眼,問起了正事。
“你還真打算在農村紮根了?船廠還沒有說法麼?”
宋恂搖頭,“沒消息。我周一去趟船廠,看看情況。”
“你說你,好不容易衝動了一回,還讓人給你一竿子支到農村去了!當初要是去考個軍校不就沒這些倒黴事了?”
宋恂喝了點酒,也放鬆了下來。
舒坦地靠進座椅裡,擺手說:“過去事就甭提啦!”
“為啥不提?憑什麼宋愷可以去當兵,你就不行?”孫卓遠撇嘴,“你看人家如今在後勤混得多滋潤!”
“我也可以去。”宋恂漫不經心地挑揀著花生米上紅衣,“不過,我家還有個宋恒,也是從小就嚷嚷著要當兵,而且他淘成那個德性,也就部隊能管管他了。老宋家三兄弟,不可能都當兵,好事全讓我家占了,彆人能樂意嗎?”
“我看不是全讓你家占了,而是全讓宋愷一個人占了!”提起這事,孫卓遠就恨鐵不成鋼道,“你這個大學真是白上了,那農村工作,是個人都能乾,你去了不是浪費人才嘛?還不如讓宋愷去呢!”
孫卓遠還記得宋恂當年少年得誌,考去上海讀大學時風光。
那幾年宋愷在他跟前都是縮著脖子。
雖然畢業分配時沒能留在上海研究所,而是被返回原籍,進了漁業公司一個下屬船廠,但好歹也是個工程師。
在他們大院裡,這樣文化人也是很受人尊敬。
“你們可彆小瞧了農村工作,我現在乾工作,你們未必能乾成。”宋恂笑道,“公社裡把我當成救火隊員,如果乾不好,公司年底就要解散了。”
“這麼嚴重?”兩人同時出聲。
宋恂對他們說了公司情況,著重談了當地漁民不肯釣鯊捕鯨和缺錢買船事。
“你們說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我哪知道咋辦!”孫卓遠凝神琢磨半晌,蹦出來一句,“要不我借你點錢?”
宋恂差點被酒嗆住,“你知道一艘船多少錢不?”
“那我就幫不了你什麼了,”孫卓遠攤手感慨,“沒想到農村活也這麼不好乾呐!”
宋恂沒接茬,在心裡盤算了一會兒,開口問:“你們認識食品出口公司或者其他出口單位人嗎?”
錢小六側目:“你問這個乾嘛?”
“我想跟他們置換一下生產任務。”宋恂小聲說。
“?”
“我們公司有一部分生產任務是捕撈魚肝油原料魚,但是你們也知道,當地船員抵觸情緒很大,我們總不能硬逼著人家上船。所以我想把為‘聯合加工廠’提供原料魚這部分生產任務,置換出去。”
錢小六是個公安,沒接觸過企業事務,但基本常識還是有。
生產任務都是年初就定好,哪是你說改就能改?
“這事你還是讓上級去談吧?你已經是最最最基層墊底小乾部了,怎麼去置換任務?”
宋恂斟酌著說:“我們漁業基地主任,跟我情況差不多,都是從省城被打發到下麵去。她要是能改變現狀,肯定早就使勁了,哪還會等到現在?所以我們這些墊底小乾部就得自力更生了……”
“那你找出口公司是什麼意思?”
“省海洋漁業公司捕撈回來魚,主要有三個去向。”宋恂沾了點酒,在木頭桌子上畫了一個關係圖,給他們解釋,“大部分銷往外省,支援內陸城市海貨供應;小部分在省內銷售,滿足城市人口鮮魚需求;最後更小一部分就是提供給出口公司,銷往海外。”
另兩人還是沒弄明白他找出口公司做什麼。
帶著些嫌棄地瞥他們一眼,宋恂把話說得透透:“現在已經不是當年帶魚旺發,全上海市民吃‘愛國魚’年代了!如今是‘皇帝女兒不愁嫁’,水產品供不應求!無論是銷往省內還是省外,每年供應都是不足。你們說,出口公司那邊供應能跟得上不?”
孫卓遠還有些雲裡霧裡,“人家供不上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想讓它跟我有關係,它就能跟我有關係!”宋恂垂眸挑揀著花生米,“出口訂單能否按時交付,關係到咱們國際形象和國際信譽。但是國內人民水產供應也是不能耽誤。”
“我聽說,出口公司每年都要跟省漁來回扯皮。所以我想找個出口公司人商量商量,把我們瑤水支公司給‘聯合加工廠’供應,置換成給出口公司。以後我們船直接給出口公司供貨,省了他們跟省漁扯皮過程。”
“你是想讓出口公司人替你出麵,走上層路線,更改生產任務啊?”孫卓遠砸吧砸吧嘴,總算回過味兒來。
“初步設想是這樣,不過,是否行得通還得再看看。關鍵是要找個能說得上話人,像我這樣最最最基層墊底小乾部,連人家單位大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
錢小六動作誇張地鼓了鼓掌,搖頭歎道:“你這心眼子多都快成篩子了!”
無視了他揶揄,宋恂轉回正題:“你們到底認不認識食品出口公司人?”
“不認識。”二人雙雙搖頭。
宋恂:“……”
他剛才那番唾沫橫飛豈不是白飛了?
簡直是對牛彈琴……
錢小六與他碰個杯,咕咚咕咚把剩下汽水乾了,一抹嘴說:“我這邊沒有出口公司關係。但我可以回去幫你問問我媳婦,我丈母娘那邊沒準兒能搭上茬。”
孫卓遠也說:“我也幫你回去打聽打聽,咱平時就是大頭兵,都不怎麼跟外麵聯係,冷不丁讓我跟人家公司人拉上關係,還真有點懵。我也回去問問段思雲。”
得,這兩人都是要回去問媳婦和對象。
徒留宋恂這個光棍兒默默喝一杯苦酒。
三人久不相見,湊在一起拉拉雜雜扯了半下午,臨近錢小六值班時間,這桌仨人點倆菜客人才離開小飯館。
臨分手前,孫卓遠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問:“宋伯父和孟姨事,你知道了吧?”
宋恂:“?”
他爸媽又怎麼了?之前大姨就提過一嘴,他沒往心裡去。
錢小六一看他樣子就知道,他還被蒙在鼓裡呢。
攔住多事孫卓遠,推著宋恂離開,“我看他倆就是鬨著玩兒呢!你甭擔心,先回家歇著去吧。”
*
宋恂心裡惦記著家裡事,可是這個時間回去,家裡未必有人在。
他沒急著回去,調轉個方向去了軍區附近市第三商店。
項隊長一家顯然是沒準備在省城多呆,所以帶口糧也不多。讓他們頓頓吃國營飯店不現實,因此宋恂就掂量著去副食品區買點什麼,給他們捎帶回招待所。
第三商店是北區最大商店,最外圍一圈是賣糧油蔬菜,裡麵一圈賣百貨雜物和糖果糕點副食品。
明天就是禮拜天,不少主婦提著菜籃子出來買菜買肉。
宋恂進去時,副食品區已經排出長龍了。
他抻著脖子數了數,前麵少說還排著二十人。
正猶豫著是否繼續排隊,卻聽到對麵賣糖果糕點櫃台突然吵了起來……
宋恂沒看到人,但是對於其中一道女聲,他是熟悉。
站在玻璃櫃台前,項小羽簡直快被裡麵售貨員氣死了!
她好不容易拉著她娘出來轉轉,散散心。
經過了這麼大一個商店,當然要進來見識見識嘛。
母女倆看西洋景似,在商店裡轉悠了兩圈,最終決定買點縣供銷社沒有糖果糕點,給小侄兒帶回去。
她們光是排隊就排了兩刻鐘,可是,等輪到她們時,她娘隻是在兩種糕點間選擇困難,多猶豫了一會兒,這售貨員就不耐煩了。
不但頻頻出言催促,還態度惡劣地將他們扒拉到一邊,“你們要看到邊上看去,彆耽誤後麵人。”
她娘也不是受氣包性格,上去就想理論理論。
然而,聽到她開口就是一串南灣土話,那售貨員就越發不耐煩了,招呼著後麵排隊人上前。
人家後麵大娘脾氣挺好,擺手說不著急,讓她們娘倆先挑。
好嘛,這回連大娘也把售貨員得罪了,被越了過去。
“誰家買東西不得挑一挑選一選啊?後麵排隊同誌都沒催促,你一個售貨員急什麼?”項小羽朋友也是站櫃台,她沒覺得省城站櫃台有啥了不起。
“你們這是在耽誤大家時間!”售貨員斜眼看她。
“我看耽誤大家時間是你才對!”項小羽學著村裡嬸娘們吵架氣勢,叉腰嘲諷道,“要不是你對服務群眾沒有耐心,挑三揀四,這會兒這一排同誌早就買完東西回家了!哪還用得著圍在這裡看笑話!”
售貨員平時厲害慣了,少有人會像這個鄉下丫頭似,與她針尖對麥芒。
周圍看熱鬨人越來越多,同事也過來勸她不要跟顧客吵架。
她一時被氣得氣血上湧,脫口道:“這裡是省城,不是你們村田間地頭,要想撒潑回村裡撒去!兩個腿上土都沒洗乾淨泥腿子,牛什麼牛!”
項小羽又羞又氣,她娘也開始扯她胳膊,隻說不買了,先走吧。
她之前能那麼厲害,全憑一股氣撐著,這會兒被人當麵喊作泥腿子,她眼圈都氣紅了。
誰腿上有土啦?
我衣裳乾淨得很!
再次抬手想指著對方鼻子罵回去,卻突然被斜插過來人攥住了手腕。
“怎麼回事?”
看到突然出現宋恂,項小羽像是終於等來了能給他們撐腰做主人,劈裡啪啦把事情講了一遍,然後指著那個售貨員對宋恂告狀:“這位同誌態度太差了,還罵我是農村泥腿子!”
宋恂詫異看向售貨員,見她眼神有些飄忽,便沉聲道:“請你對這兩位同誌道歉!”
售貨員怎麼可能當著這麼多人麵給一個農村丫頭道歉,抱臂梗著脖子不說話。
這會兒商店主任也聞訊跑了過來,與宋恂商量:“同誌,要不咱們去我辦公室歇會兒,彆耽誤其他同誌買東西。”
“耽誤時間不是我們,而是這位售貨員同誌!”宋恂板著臉,嚴肅地看向售貨員,“你那番發言很危險!我不知道你是以什麼心態說出那番話,但是,你如今每月供應裡半斤油、二兩肉、三十斤糧,都是由你所謂泥腿子貢獻!全國幾億農民,數百萬基層乾部,為了城市人口糧油供應,是儘過最大努力,作出過極大犧牲!你家餐桌上哪一樣食品不是來自農民,你有什麼資格以高人一等姿態瞧不起農民?”
項小羽剛剛被售貨員指著鼻子罵,都沒掉過眼淚。可是這會兒聽到宋恂話,不知怎麼,鼻子就是一酸。
趕忙掩飾地垂下了腦袋。
後麵有幾個一看就是農村出身軍嫂,也很有感觸,帶頭給宋恂鼓掌。
這年頭能來大商店站櫃台,很多都是有關係,商店主任勸不動那個售貨員,就隻好連連給宋恂和項家母女道歉。
宋恂瞧一眼臉色難看苗嬸和低頭抹眼淚項小羽,再看看那個售貨員,仍是一副不知悔改,死豬不怕開水燙樣子。
不免就有些動了氣。
他對商店主任道:“第三商店開在軍區附近,日常來采購主要群體就是軍屬。我們軍區一半以上兵源來自農村,很多隨軍軍嫂都是農村出身。讓這樣一個打心眼裡瞧不起農民售貨員站在這裡給大家服務,您覺得合適嗎?”
女售貨員瞬間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指著宋恂。
就因為這麼一點小事,這人居然想砸她飯碗?
苗玉蘭扯了扯宋恂手臂,也覺得這樣有些嚴重了。
沒必要因為幾句口角就鬨成這個樣子,在他們那裡,砸了人家飯碗,可是要結仇。
反而是項小羽望向宋恂眼中異彩連連。
哎呀,她就喜歡睚眥必報,當場打臉!
商店主任擦擦腦門上汗,推了推呆滯售貨員,讓她彆犟了,趕緊道歉。
與麵子相比,當然是飯碗更重要了。
售貨員借坡下驢,挺痛快地道了歉。
宋恂沒理睬她,轉向身側苗玉蘭問:“苗嬸,您看怎麼處理?”
“哎,就這樣吧。這姑娘年紀也不大,以後知錯能改就是好同誌!”
宋恂點點頭,他也知道商店是不可能辭退這個售貨員,頂多給她調整崗位。
便對商店主任笑道:“既然這兩位同誌不追究,我也沒立場再說什麼了。你們商店內部怎麼處理,不是我這個農村小乾部能乾預。不過,稍後我會給市百貨商店總公司領導寫信,如實反應今天情況,希望能通過這件事,給軍屬們爭取到更好購物環境。”
這下好了,排隊軍屬們不論是農村還是城市,都挺支持宋恂。
這第三商店裡著實有那麼一小撮售貨員,就愛鼻孔朝天,大家每次來買菜就跟欠了她們債似,還要看人臉色。
商店主任:“……”
“苗嬸,你們剛才打算買什麼?趕緊過去買吧!”
“不用了,不買了!”苗玉蘭擺手,她現在哪還有心思買東西,隻想趕緊回去歇歇。
項小羽不在乎,抬頭挺胸地走去櫃台,讓另一個售貨員幫著稱了半斤奶糖和一斤酥皮糕點。
離開前,從牛皮紙包裡摳出兩粒糖,遞給幫她說過話大娘。
“剛才多謝您,耽誤您不少時間,這兩顆糖送您甜甜嘴吧!”
那大娘沒推辭,樂嗬嗬地接了。
*
宋恂順路去國營飯店買了幾個包子給她們帶著,將項家母女送回招待所,就打算直接離開。
“哎,宋主任,你等會兒!”項小羽跑回房間,從行李袋裡翻找出兩個挺大布口袋。
一把塞進了宋恂懷裡。
“這是我們自己做烤魚片,小魚乾和墨魚仔,就是在火車上吃過那些,我每樣給你包了一點。本來下午從醫院回來就想給你,不過當時忙忙叨叨,一時把這事忘了。”
宋恂推回去,堅決不收。
雖然是他們自家做,沒什麼成本,但這兩包海鮮零食拿去市場上賣,還是值不少錢。
“快拿著吧,我爹娘早就準備好。再說,這又不是給你,是給你家裡人!你到了我們瑤水生產隊快一個月了,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是兩手空空,好像我們隊裡虧待了你似!你把這些東西拿回去,也能安一安家裡人心。說明你在農村過得還不錯!”
項小羽又把袋子塞給他,不等宋恂道謝,就蹦躂著竄回了房間,看起來心情還不錯,沒怎麼受那個售貨員影響。
站在走廊裡宋恂,隱約還能聽見她挺神氣地給項隊長講,他們是如何大戰省城售貨員。
宋恂捧著兩大包海貨回到了才離開沒多長時間大院。
不等走到門口,就碰上了剛放學,與同學一起結伴回來小妹宋悅。
發現了突然出現在大門口二哥,宋悅都來不及與小夥伴告彆,便立馬背著書包飛奔了過來。
完全沒了平時文靜乖巧氣質,跑得頭發都鬆散開了。
雙手扶住妹妹肩膀,宋恂正想關心幾句,問問她在學校學習情況,就聽宋悅急急地說:“哥,你總算回來了!你聽說沒有?咱爸鬨著要跟咱媽離婚呢!”
宋恂:“……”
那老頭子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