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蘊之向來和顏悅色,很少對人說重話, 尤其他現在和孩子在一起不管俗務, 村裡那些東家常西家短,閒話八卦的他一概不摻和。
這麼直白嚴肅地說感情的問題, 還真是第一次。說完他也有些不得勁,對閆潤芝道:“行啦,咱們家去吧,寶兒娘還等著呢。”
他和閆潤芝攙扶著離去。
程如海看著他們的背影, 沒由來的心很慌。
不知道為什麼, 過去有些自己以為忘記的事兒,突然就記起來。
他想起小時候程蘊之對他的種種好, 娘走的時候, 爹是很難過的, 說本來以為會帶著他們兄妹倆脫離苦海,沒想到還是要跟他去勞改農場受罪,還讓他們以後有機會自去過好日子,不用管他。
後來爹要再婚, 他和香蘭鬨著不要後娘, 爹就不結婚。可真當結了婚, 其實後娘對他們也沒差,反而更好, 吃飯有熱乎的, 衣服有完整的。
爹是真的沒怪他巴結程福貴, 沒怪他劃清界限, 他怪的是自己對閆潤芝不孝啊。
閆潤芝並沒有對不起他們,相反對他們不錯。
十年前為了給他賺錢娶媳婦兒,閆潤芝沒有燈油偷摸在月明影裡繡花,要麼就蹭大隊的燈光繡到半夜,眼睛熬得通紅。
再往前幾年,在農場時候,一有運動爹就被帶走,他們幾個在家裡。為了他上工有力氣,她把家裡僅有的乾飯給他吃,其他人啃點紅薯。
他記得很清楚,有天聽到閆潤芝悄悄地叮囑冬生“你大哥上工,出力氣活兒,累著呢,咱把糧食留給他吃,咱們吃點稀的。”
冬生很聽話,總是主動把乾糧留給他吃。冬生餓得睡不著半夜跑出去找東西吃,偷摸魚、燒青蛙、燒田鼠、燒蛇……
有一次因為乾糧被偷吃他朝閆潤芝發火,其實他自己知道,那乾糧是香蘭偷吃的,他就是……耍混……也許是嫉妒也許不甘心親娘丟下他們讓後娘可憐。
他摔摔打打埋怨閆潤芝,冷嘲熱諷,結果惹惱冬生,兄弟倆打了一架,他沒打過冬生。
冬生說“程如海,我對你好因為你是我哥,你要不當我哥,我也不稀罕,我警告你,以後彆惹我”。
那些過去似乎很遙遠,又似乎很近,就在一轉眼的昨天。
日子這麼快過去,自己已經快四十歲,冬生也快三十,爹娘已經都……老了。
他過去的那些怨懟,對爹娘、對出身、對時代、對環境、對所有人的埋怨,突然之間土崩瓦解。
後娘沒對不起他,冬生也沒對不起他。冬生隻是捅漏自己屋子,踹一腳而已,如果他真不當自己是哥哥,下場比照瘋了的程信達,勞改的程福貴
弟弟給自己留了情麵,自己一直不願意承認罷了。
他感覺一陣悔恨湧上心頭,熱血上湧,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大喊一聲:“爹、娘,我錯啦!”
他對著程蘊之和閆潤芝的身影跪下去,“我真的錯了。”
我不是恨後娘,我是恨親娘,卻又不敢也不肯承認,總把那一切都推在後娘身上,以為有後娘就有後爹。似乎有個人恨著,就能掩蓋那些不想麵對的真相。
程蘊之身形頓了頓,他道:“你知道錯了就好,自己好好想想,你能想明白也不白姓程。”
他也沒留下和程如海來一場認錯道歉的感人場麵,反而和閆潤芝攙扶著走了。
程如海跪在冰涼的地上,他對程香蘭和劉紅花道:“你們彆再折騰了。”
劉紅花趕緊扶他起來,委屈得很,“怎麼叫我折騰?那妹妹來了,還不能見爹一麵?”
程香蘭先被程蘊之那番話如同一巴掌扇在臉上,難堪加羞辱,簡直不能再丟人的。現在又被程如海這一跪弄得她越發惱怒,“我們哪裡錯了?是我們讓生出來的嗎?我是被連累的。我什麼壞事都沒做,為什麼就是地主狗崽子?”
她沒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娘為了不被連累,劃清界限合離跑了,她是閨女沒得跑,隻能老老實實被連累。
她不想聽後娘的,為了給哥哥弄彩禮嫁給看不上的人,她自己找個自己滿意的,哪裡不對?
她沒錯!
她是為了回來看看親爹的,既然親爹耳根子軟,被後娘枕邊風吹得不認親閨女,那她也沒辦法。她以後都不到跟前伺候,他也不要說她沒有親情味兒。
她氣得渾身哆嗦,“大哥,咱們家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到底是誰的錯?”
程如海:“當然是程福貴那個混蛋錯,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咱家就不會被打倒嗎?”程香蘭抹了抹眼淚,“我又哪裡錯了?”
程如海勸她:“妹子你沒錯。過來吃飯吧,吃了飯明天去給爹認個錯。”
“我沒錯我認什麼錯?有了後娘就有後爹,果然不假!”程香蘭憤憤。
程如海:“可後娘也沒錯,她沒對不起我們。她還照顧我們。”
“那是你,她給你娶媳婦,可沒給我嫁妝,我光溜溜嫁過去,娘家一分撐腰的沒有!”程香蘭兀自不平。
程如海:“她不欠咱們的啊。”
劉紅花沒有程如海那些思緒和往事,自然感覺不到那種情感,她隻看眼下。她看程香蘭那樣子,陰陽怪氣道:“我說他姑,你也是,你回娘家空手的?你看誰回娘家空手的?知道的你回來看親爹,不知道的以為你回來要飯呢?”
要飯這詞說得可重,一下子就刺激程香蘭的神經。
“我要是生活好,有東西拿回來,我早還不回來?不就是沒的拿才不回來的嗎?跟外人打腫臉充胖子,有些話打死也不會說,怕丟人。我跟自己親哥哥嫂子有什麼怕的?俺婆婆讓我回來看看,是不是借點糧食回去過年,我還能不來?我要是不來,以後能有我的好?”
劉紅花:“你……還真聽你婆婆話。”
程香蘭:“家裡公公婆婆當家,我要是不聽話,沒的飯吃,還要挨打,我不聽話誰管我?你們管我?”
劉紅華:“這可是你自己找的人家呢。”
程香蘭聽她擠兌自己,又生氣又委屈,手裡拿個地瓜就開始嗚嗚地哭。
劉紅花:“你過得不好你和爹說啊,你可好,不專門說事兒,非要去擺譜管人家的事兒。我不是和你說了,薑琳擱家裡就是個這個。”她豎起大拇指,“一家子都圍著她轉,聽她的,你不趕緊哄好她,還在那裡跟她擺架子,她能搭理你才怪呢。我現在都不敢說她一句不好,不對,不說我,我們村就沒人敢說她的!”
磚窯廠、程如山,不管是利益還是威懾力,都沒人敢再弄薑琳的,除非嫌日子過得太舒服。
程如山殺狗的時候,劉紅花嚇得在家裡哆嗦了好幾天,生怕程如山來跟她算賬自己當初和馬開花說薑琳怕狗的事兒。好在程如山沒來,估計這事兒不算嚴重,劉紅花覺得自己逃過一劫。等程信達被判刑、程福貴被抓起來判無期,程福萬的隊長也擼了,劉紅花一下子大徹大悟——她這輩子,再也不敢和薑琳作對了!
如果說程如海是幡然醒悟,明白了諸多人到中年才明白的道理,劉紅花純粹是被程如山嚇得。
她還想多活幾年。
程香蘭見她埋怨自己,更受不了,“那你也沒跟我說明白啊。”
姑嫂兩人互相埋怨起來。
回家的路上閆潤芝對程蘊之道:“你要心裡不舒服,咱也不是非對孩子厲害。人心肉長,都是自己的兒子閨女,手指頭還不一般長,兒女出息秉性自然也不同,沒什麼生氣的。”
程蘊之握著她的手,“我沒生氣。”
閆潤芝又道:“你不用擔心寶兒娘,寶兒娘才不是那小氣的呢。”
程蘊之:“也不是怕寶兒娘生氣,就是覺得有些話這輩子總得說一次。”不說出來,對方以為自己永遠不計較,他們自己永遠沒錯。
閆潤芝知道他心思重,細膩敏感,也不多說,挽著他家去吃飯。
薑興磊拎著馬燈。
大寶小寶嘻嘻哈哈,衝進屋裡,小哥倆得意道:“媽媽,我給咱家省了一頓飯,吃飽了!”
薑琳笑起來,趕緊放下書掀鍋收拾飯菜,“他們家也沒個準備,你們肯定吃不飽,快,咱們開飯。”
閆潤芝扶著程蘊之坐下,她和薑琳一起擺飯。
大寶小寶說是吃飽了,看到自家的燉菜還有自己的小兔子小狗兒大恐龍的,忍不住又坐下開吃,一邊吃一邊說還是自己家飯好吃。
薑琳就跟什麼也沒發生似的,也不問,免得程蘊之尷尬,反正有事兒小老太太會告訴她的。
吃過飯,程蘊之帶著大寶小寶在院子裡溜達講故事,文生監督薑興磊學習,薑琳和閆潤芝收拾碗筷。
薑琳拿了十塊錢給閆潤芝。
閆潤芝知道她的意思,怕程蘊之想接濟閨女沒錢,心裡再覺得難受,她道:“寶兒娘你不用給我錢,我有。更不用給你爹,他都沒機會花,有兩塊押腰就夠了。”
大隊每個月給他們錢,薑琳都把那錢交給老兩口,程蘊之不管,閆潤芝不要,都讓薑琳拿著。再說她還做繡活,薑琳也給錢,閆潤芝手裡有錢,反而沒處花,都攢著以後還給孩子們。
薑琳就塞她兜裡,“空了也去公社逛逛,想買什麼就買。”
閆潤芝笑道:“大雪天的,路上那麼滑,去一趟再給我摔了,我可不去。”
對閆潤芝來說,沒人來抓她去挨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能繡自己喜歡的花,能養自己喜歡的花,還有比這更舒服的?
如今一家團聚,就是神仙也不換啊,所以她才不稀罕錢。
起了大風,呼呼的很冷,薑琳趕緊招呼程蘊之和孩子們進屋,一家人圍在炕上聽聽收音機。
薑琳對薑興磊道:“歇兩天養養,等你姐夫回來你回城去吧。”
薑興磊驚訝地看著她,“薑廠長,你真的放我走啦?”
薑琳:“你以為你多貌美如花,我舍不得你走?”
薑興磊嘿嘿一笑,“我倒是有點舍不得走了。”
說實在的,以前他是真混,上學也漫無目的混日子,畢業更是就會動歪心眼子,隻想著跟誰誰那樣投機倒把賺大錢。被姐姐弄來以後,一開始他覺得真苦,感覺自己要累死了,甚至想偷偷逃走,哪怕步行回家啊。
後來商宗慧整天笑嗬嗬地鼓勵他,大寶小寶晚上說笑話逗他,程蘊之和閆潤芝對他照顧得很好,他覺得……自己不能逃走,那不是讓人鄙視麼?
他不能讓姐姐瞧不起他!更不能讓她被人嘲笑!
慢慢的,他居然堅持下來,如今一身力氣,每天不給自己打上七百塊磚坯,他還渾身癢癢。
薑琳:“你就屬賤皮子的,要是還想,二三月的再來。”
薑興磊:“好呢,那我等姐夫回來再走。”
薑琳拿了賬本子過來,算了算,拿了三十五塊錢給薑興磊,“刨除你吃飯吃肉,賺這些。”
薑興磊不敢置信地捧著那堆有零有整的錢,“我真的賺了這麼多?”
在城裡雖然正式工人最低能賺30左右,可那錢要管一切開銷,吃喝拉撒都在裡麵。
他居然拿到35塊現錢,他真是要佩服死自己了,怎麼這麼能乾!
看他從心底裡散發出來的開心和感激,程蘊之心裡告訴自己,他就是想看到那兄妹倆這樣,發自肺腑的感激。薑興磊住這裡,從來不提非分要求,也從來不對家裡的人和事指手畫腳,有時候撒撒嬌薑琳也不慣著他。而且他對自己和閆潤芝,那是發自內心的感激。
有這個標杆兒在,程蘊之覺得,程如海和程香蘭,怎麼也不能比一個孩子差。
薑興磊賺了錢,開心得在炕前蹦躂一會兒,然後拿了一塊錢給大寶,一塊錢給小寶,一塊錢……
薑琳臉色一沉,“你顯擺是吧?”
薑興磊遞給文生的手立刻縮回來,“我這不是提前分壓歲錢。”
大寶小寶立刻揣起來,就當沒那回事,免得娘要回去。
薑興磊悻悻然把錢收起來,他久貧乍富難免顯擺,一顆心剛跳起來就被薑琳給拍下去,老老實實的。
薑琳:“本來還想給你買火車票,你還是自己買吧。”
薑興磊趕緊作揖:“好姐姐,親姐姐,原諒我吧,再也不敢了。”
薑琳這才鬆口。
說了一會兒,他們各自休息。
程如山不在家,大寶小寶就陪娘,趕緊泡腳去睡覺。
聽過收音機,晚上也不需要講故事,大寶小寶聞著媽媽身上香香的味道就能秒睡。
入夜起風,越來越大,半夜的時候徹底安靜,然後下了一場大雪。到天亮的時候,雪還在下,蓋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大寶小寶聽文生說下雪,嗷一聲從被窩鑽出來,飛快地穿棉襖棉褲,係上背帶,跳下地,穿上棉鞋,風一樣衝出去。
“好一片銀裝素裹!”大寶喊起來。
小寶:“天上下白糖啦,下白糖啊,這要都是白糖可多好啊。”
文生掀開蓋著窗戶的厚草簾子,朝黑乎乎的屋裡輕聲道:“娘,堆雪人啊?”
薑琳:“來啦。”她也起來穿衣服,很快出去。
一出門,冰冷清冽的氣息撲麵而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院子裡的樹都光禿禿的,樹枝上壓了雪變成白的,有找食兒的鳥雀飛來蹦去,在雪地上踩下一個個小竹葉。
大寶和小寶立刻展開圍剿行動,嗚嗚啦啦地去抓鳥兒,卻把自己摔在雪地裡,然後開始互相打雪仗。
很快薑興磊和文生也加入進去,打雪仗、堆雪人,程蘊之又說拿篩子扣家雀兒,閆潤芝去抓小米,一大早一家子也不忙著掃雪,在院子裡撒歡兒得折騰。
這時候薑琳聽見外麵傳來引擎的轟鳴聲,她喊道:“爸爸回來了。”
她撒腿就往外跑,大寶小寶立刻從雪裡鑽出來跟上,他們跑到路口,果然看到一輛大卡車拐進村裡來。
小寶雙手合十星星眼:“我的冬生出門帶糖豆回來啦。”
大寶小臉酷酷的:“我打賭今日肯定沒糖豆,上一次薑廠長和你冬生說了不讓買,你冬生肯定不會買的。”
小寶瞪圓了眼睛,“我琳琳這麼可怕呢?”
薑琳聽見小哥倆在嘀咕,忍不住彎腰抓了個鬆散的雪球丟他倆,丟完就跑去迎程如山。
大寶小寶立刻合力圍攻,薑興磊幫忙包抄,文生又要幫薑琳,結果去接程如山的幾個人就在街上開戰,各自找掩體玩得不亦樂乎。
程如山坐在副駕駛,段長安開車,這一次戴國華沒去。
段長安看得目瞪口呆,“哥啊,你還不如打雪仗有意思呢。”知道回來,人家都不著急迎接,在這裡玩起來。哈哈哈。
程如山眉眼染上溫柔之色,一掃之前的清冷淡漠,他彎了彎唇角,“你把車開去路口搬東西,我隨後就來。”
他直接開車門躍下去,反手推上車門朝著薑琳大步走去。
薑琳正躲薑興磊呢,看他過來,就想逗他,揚手把一個鬆散的雪球朝他擲去。結果這一會兒路麵踩得有些滑,她又得意忘形,腳底下一跐溜就往前摔去。程如山一個箭步衝過去,把胸膛借給她抱,及時抵住她撲過來的身體,沒讓她直接摔在他腳下。
程如山笑得眉眼彎彎:“媳婦兒你真熱情。”
薑琳慌忙抱住他的胸口,腳下還打滑呢,她趕緊往上爬,“快扶一把啊!”
程如山笑著一把將她撈起來,這下成了更大的靶子,大寶小寶和薑興磊都往他倆身上丟雪球。
程如山轉身背對他們把雪球都接下來,笑道:“休戰了!”
文生揮了揮手:“休戰!”
薑興磊趕緊休戰,免得被姐夫報複。
大寶小寶跑過來抱抱爸爸的腿,以前爸爸回來都是先拎他倆,今天怎麼先把媽媽抱起來啦?
程如山:“媽媽腳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