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072(1 / 2)

白晝如焚 蔡某人 6717 字 3個月前

像懷揣個炸彈, 應該扔掉,但簡嘉又覺得懷揣個神秘的禮盒, 是她十三歲那年隱秘的期盼。她一時間,甚至不太能相信陳清焰會跟她寫信。

她跟他“寫過”一百零三封信,但沒有一封回信,當然, 那也不屬於她, 簡嘉有這點自知之明。

簡嘉捏著無印良品的牛皮紙信封, 也像被封印了。

陳清焰喜歡有質感的東西,牛皮紙不花哨,像陳舊卻沉靜的光陰。他隻要不值夜班, 這幾天,都回公寓, 把手洗乾淨, 非常鄭重地坐在台燈下,紙簍裡丟了揉的一團又一團。

光一個開頭, 他浪費了二十四張信紙。

再看看字, 似乎也不夠匹配,其實他的字非常好, 什麼筆都ok,老師說他是善書者不擇筆, 瀟灑大氣。但這些年, 動筆少, 字多少退步, 這讓人苦惱。

陳清焰用的是經典款派克鋼筆,老爺子送他的禮物。

所以,簡嘉洗完澡,蜷腿坐在床上看到的文字,是陳清焰最後的成品——程程:

見信好。

不知道這幾天你是不是吃的好,睡的好,我想了許多個開場白,但應該沒有比這個問題更重要的。

如何向你正式地介紹我自己,我想很久。

我已過而立之年,慘綠少年早成過往,然而,我還是把自己的生活過的一團糟,最糟的是,我失去我最重要的人,再回首,一切都像大夢初醒轉眼成空。

但你又確確實實和我同處一個城市,所以,我會覺得自己是否在一條將斷未斷懸而未決的線上,容我自大,相信這並不是一種全然的不可能。

我想你,但我現在沒有和你說話的機會,隻能通過文字,這並非我所擅長,畢竟,這似乎並不比寫一篇SCI論文更容易,但我還是感激這種古老的方式仍在人間,這是唯一的,可能和你產生關聯的道路。

我害怕你生病,本來,如果你對我尚有分毫的萬分之一感情,或者是一絲也無,我也會全力以赴嘗試去追求你,因為,我想把自己整個人都交托給你,雖然對照你,我自慚形穢。但我也還是想擁有你,對此,我抱有最大的幻想,你是我的聖殿,但聖殿,偏偏是被我親手摧毀的,這是我三十載人生裡最大的罪行。

可抑鬱症,讓我軟弱,我是醫生,某種程度上我承認自己是個傲慢的人,愛冒險,喜歡挑戰自我。但我不能拿你的健康當我的目標,我害怕你病倒難能愈合,醫院這個地方,像一座白色巨塔,現代醫學的進步與巨大發展,其實踩著無數累累白骨,死亡裡孕育著希望。我期待自己可以登頂,站在塔頂,也許你會認為我太自負,但這確實是我的理想。

你讓我退縮,如果你生病不能治愈,那麼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我站在塔頂,隻會更絕望。而和你的事,讓我反思自己,我自問從業以來尊重每一個生命,並竭儘全力去救治每一個生命,生命本身是有光輝和尊嚴的,它既不是我晉升的手段,也不是我做實驗的樂趣,我一直謹記恩師教導,妙手仁心,勿忘初心。

但我對你,卻相反,你生病的元凶在我,我更像是奧斯維辛集中營做實驗的劊子手醫生,我在你麵前,罪孽深重。我是醫生,我卻人為地把你推向疾病的深淵,這樣的悖反,讓我也難能看得起自己。

《聖經》裡有巴彆塔的故事,語言變成障礙和誤會,我寫下這些文字,不知道是不是也隻是一段又一段的障礙和誤會,是否看見了,就會明白,是否明白了,又能挽回些什麼,我沒有一點信心。

但這又是我必須要做的,和你傾訴。你不在,我很孤獨,沒有地方可以接納這種孤獨,每個房間都似乎飄著你的笑聲,但我沒辦法自欺欺人你還在我身邊。

我是無神論者,但對於你,我希望神可以眷顧我,不要讓你生病,你值得更好的男人,但我還是希望我自己能成為那個更好的男人,對你而言。因為,我舍不得。

我這個樣子,的確配不上你,但我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會配的上你。沒有人,程程,你讓我知道被信任著被深愛著是怎樣的一種幸福,我卻在持續迷失,你喚醒我,可是我揮霍乾淨你給我的一切,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有一日我足以與你相配。

今天,帶的這組學生,有個女孩子二十多歲了依然愛吃糖把牙齒吃出毛病,去看牙科。我想到你,你在我車裡留下的所有糖果的味道,都不複存在,這讓我更想念你,希望和你一起分享一顆檸檬糖。

寫到這裡,我甚至不能確定你是否會讀到這些文字,你會丟掉它,不再看一眼?或者,即使讀到了,文字投射到你的眼睛裡,是不是早已發生微妙的偏移?讓你我之間更難能回頭。

但我依然不想用理性去愛你,即使我比瘟疫還要讓你避之不及。

現在是淩晨三點十八分,我希望此時你是安然睡著的,夢裡,不要有我。

陳清焰”

最後的落款,是更為沉默的一筆。

他寫自己的名字,像紅字,突然烙在胸口,她在直麵這個毀滅自己終結自己的男人。

簡嘉看完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時間帶走了一切:檸檬糖、雨夜的纏綿、他的領帶、清晨迷亂的吻、馬鞭草和愛,隻留下破舊的筒子樓、沙發布、一本暗紅的證件,以及被傷害擊垮、無聲哽咽的人。

她抱著信,哭了很久。

陳清焰忽然出現在十三歲那一年,她月經初潮,衛生間裡淡淡的經血味是少女的恐懼和羞懵。

簡嘉重新抬起臉後,把信慢慢疊起,丟到書桌的最深處。陳清焰是種可怕的生物,他依然能準確無誤地牽扯著自己的神經。

103裡,陳清焰從黑夜裡掙紮出來,他把信件忘掉,讓工作和感情切割得邊界鮮明,更投入和忘我,事無巨細,那雙眼,讓學生卻更有壓力,那麼黑,像宇宙的某一點凝結不動。

快遞員告訴他,對方公司簽收,他沒抱任何希望。

陳清焰隻按自己的步調行事,他是這種人,沒有希望的事情也阻止不了他的行動,夜裡才回頭,也不過是回頭凝視他和簡嘉共同走過的那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