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遊故國(3)
林雨桐下了馬車, 芳姑姑跟著的。她小心的看主子娘娘, 雖遮擋起麵容,但隻看眉宇間便輕易能看出,她似是有所不快。這皺眉的樣子, 再是不會錯的。主子娘娘在宮內也是如此, 便是躺在浴桶裡, 蒸汽熏染著,也不曾鬆開過半分。如今雖不見絲毫鬱氣,可這皺眉的神態動作, 再是做不了假的。
她跟著主子的視線看了看, 可不得不愉嗎?
皇長子的府邸, 竟是破敗至斯。
前麵的管家見是個女大夫,心裡好奇且疑惑,但不敢耽擱, 一路往正廳領。
弘晝正背著手在廳堂裡徘徊,等見了人唬了一跳,怎麼是個女人。
這成何體統。
他臉上已見怒色, 再看一眼想瞧瞧這女人有何不同,卻怎麼也沒想到他被那一雙眼睛看的腳下動不了地方。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就是那種久違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好像他現在, 忍不住想整理整理衣服,看看冠服穿戴好了沒有。而那女人的眼睛也確實是在打量他, 從頭到腳的看,他也隨著對方的視線低頭看他自己:扣子扣的都挺好的,袖口沒蹭上啥東西, 袍角沒掖在腰帶裡……不對!爺我現在這把年紀了,也爬不了樹了,乾啥要把袍角掖在腰帶裡?可對方的視線還往下看,他也跟著往下看,咦?靴子上怎麼還沾上泥了?是了!是了!得好好管管內務府的奴才了,再如何落魄也是大阿哥呀。瞧瞧這給慢待的,府邸裡地麵的磚缺了都不知道補上,害的他差點拌了一跤,這才踩上泥的。
對方的視線果然就落在那泥上不動地方。
弘晝看一眼對方,對方的還在看著他,那眼神他瞬間就能讀懂,她在說:堂堂親王,成何體統。
有那麼一瞬,他腦子都是懵的。下意識的就抬腳自己伸手就要把泥土往下扒拉。邊上跟著的太監還算計機靈,跪下來趕緊用袖子給把鞋子擦乾淨了。
嗯!挺乾淨的吧。
他的腳在地上跺了跺,最後那點泥土的粉末也隨之消散了。他滿意了,甚至抬頭看對方:看!乾淨了噯!
林雨桐表示滿意,看管家:“帶路!”說著,已經從正堂率先出來了,管家在後麵不得不跟著。
弘晝就愣了一愣,先不說之前跟中邪了一樣的感覺了,就隻‘帶路’這兩個字說出來,那個聲音啊,怎麼那麼像是一個人呢?
他打發身邊的太監,“趕緊跟過去看看……”這到底帶回來的是個啥人呀?怎麼這麼邪性。太監都動了,他有給喊住,想想還是算了,還是自己親自去吧。
永璜病了,人也在前院的。這會子病逝昏沉,眼看隨時就要咽氣的樣子,屋子大人哭,孩子鬨的。
二十三歲的永璜,有倆兒子了。大的是乾隆十二年七月生人,取名綿德,是嫡福晉伊拉裡氏所生。次子取名綿恩,隻比綿德小一個月,是乾隆十二年八月生人。
這孩子倆孩子還不到三歲,正是能鬨的年紀。大人一哭,孩子可不跟著鬨嗎?
管家急著想進去稟報,說是大夫來了。可這個大夫忒不拿自己當外人,腳下偏還利索的很。眼看就要越過他到門口了,他就趕緊喊:“啟稟福晉,大夫來了。”
外麵打簾的太監這才站好,給把簾子搭起來。
林雨桐進去的時候,屏風後影影倬倬,顯然是躲在裡麵了,許是來了生人,孩子們好奇,隻哼哼兩聲,也不怎麼哭了。
永璜的躺在床上,邊上伺候著太監。屋子裡熏香味兒很重。
林雨桐看了管家一眼,“窗戶打開,散散味兒。”
一聽是女子的聲音,伊拉裡氏就從屏風後閃出來,“春寒料峭,怕吹了冷風。”
弘晝已經站在外麵了,他手腳僵硬的竟然不敢邁進去。要是不看人,隻隔著簾子聽裡麵說話,那真就是皇額娘的聲音。
他想進去看,但侄兒媳婦沒回避呀!於是隻得在外麵搭話:“按大夫說的辦。”說不定真是皇額娘顯靈了呢。
伊拉裡氏一聽外麵是和親王,趕緊回了屏風後頭,也不敢阻止官家去開窗戶。
林雨桐不管弘晝是不是跟進來了,她坐在永璜的床邊伸手拉了他的胳膊,手摁在他的手腕之上,然後取了針出來,抬手將額上的冷汗給拭去,這才給下針。
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麵容青白,這顯見是要不中用的樣子了。要說病,這分明就是嚇出來的病。一針下去,永璜不安的動了動,手腳似乎抽搐的跡象,林雨桐空出一隻手拍他:“不怕!不怕!就好了,馬上就好了。”
這話一說出來,弘晝覺得自己的手腳比永璜還抖的厲害。小時候他淘氣了,怕阿瑪責罰,一般能求救的就隻有嫡額娘了。她總是先用不讚同的眼光看他臟兮兮的身上,然後叫到跟前給他擦了頭上的汗,他一哭可憐害怕,嫡額娘的語氣就是剛才那樣的,“不怕!不怕!”
不!嫡額娘,兒子這會子是真怕了。
您要是對四哥不滿,您找四哥去呀!您乾嘛這些嚇唬兒子呀!他朝外看了看,青天白日的……不對!剛才青天白日的,這會子天怎麼陰沉起來了。風將簾子卷起來,一股小風呼啦啦的進來,他渾身都打了一哆嗦。
這邊驚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就聽到病床那邊傳來含混的聲音,是永璜,他像是呢喃,但是呢喃的話他聽見了,這孩子在叫:“皇媽麽……皇媽麽……”
永璜眼睛微微睜開,人半清醒半糊塗。他看到了身邊坐著的人,對上了這人的眼睛,不由的叫了一聲“皇媽麽……”許是真的快死了,皇祖母來接他了。也許真是人快死了,久遠的還是孩提時記憶裡的斷斷續續的冒了出來。那時候隨著嫡額娘進宮請安,他見過病床上的皇媽麽。
那時候他還小,二阿哥永璉更小。永璉是嫡子,人人都喜歡他。
進宮的賞賜,他永遠比不上二阿哥的多。那時候年紀小,懵懵懂懂知道為什麼,又好似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靠在床榻上的皇媽麽抱了永璉,又將他叫到身邊。永璉拽著皇媽麽手腕上的瑪瑙不鬆手,皇媽麽便把那一串瑪瑙給了永璉玩。那時候,他是羨慕的吧。
卻不想,皇媽麽叫嬤嬤取了一串烏木的來,又給了他。
金貴不金貴的皇家不在乎那個,他記得住它,那是因為曾經有一個人將他和永璉看做是一樣的。這種‘一樣’,都到了這份上了,都沒能忘。其實,他連照顧自己的精奇嬤嬤都不記得長相了,此刻卻想起了那一幕,想起了那一串烏木的佛珠。
林雨桐拍了拍他,起身就往外走。弘晝傻愣愣的,就看見人從她身邊飄過去了。
他著急往裡麵追,突的聽見裡麵一聲哭喊:“爺……爺……”
對了!永璜。
他急忙進去,這妻妾才算是不嚎哭了。奔過去看了看,永璜氣色比之剛才好許多。他這才想起,還沒給開藥呢。於是就吩咐守著永璜的太監,也是說給永璜媳婦聽的,就道:“都彆守著了,留個人小心伺候就是了。”
吩咐完,急忙就往出趕,看看藥方子開了沒有。追到前麵,卻見人已經朝門口的方向去了。這是沒開方子嗎?
他打發太監去廳裡,“叫個太醫再去瞧瞧大阿哥。”說著話,就奔著門口追過去。
可等追到大門口了,門口停著的馬車也動了,人家要走了。他眼睛盯著馬車,要下台階,卻見馬車的車簾子給風吹起一條縫隙。他沒看見那個女人的身影,卻看見了一個男人的剪影。
這個男人他……他……他他他……
滿腦子都是‘他’的他當時就一個激靈,本來張開嘴想說‘留步’的,結果出口卻成了驚恐的叫聲,‘啊’的一聲叫出來之後,他不由自主的朝後退了一下,卻忘了剛才正在下台階,如今一退,腿被台階絆住了,噗通一下子給摔到地上,手還指著車行進的方向。
門子想過來扶,弘晝一把把人推開,“追!追那輛馬車……你們都趕緊給爺追去……”
門子嘴上‘哦哦哦’的,可腿上一點也不快,主要是裡麵沒人出來,他們不敢扔下和親王自己跑。
弘晝氣的拖下靴子就往過砸,“趕緊的呀!”
可追出去卻不見了。緊趕慢趕的,就是找不見。幾個人氣喘籲籲的回來,和親王還在地上坐著呢。
“怎麼樣?誰跟著呢?朝哪個方向去了?”弘晝在門子的攙扶下坐在台階上,指了指扔出去的靴子示意趕緊給撿回來。
門子趕緊回話:“回王爺的話,不見了。”
啊?不見了?這才多大的工夫!出去就是一條大街,沒彆的岔路口,那麼大一輛馬車怎麼可能不見了?
門子也怕責罰呀,他還說的特詳細,“那輛馬車奴才記得,黃楊木的車廂,紅頂子,棗紅馬駕車,車夫是個年輕的人……追出去來來往往好幾輛馬車,倒是有一匹棗紅馬的,可車廂是帶著藍色的布圍子,頂子是青布的……車夫也是個老者,看上起都五十開外了。”
所以,車呢?難道是憑空來,憑空消失的嗎?
一股小風打著卷,吹著一冬都沒被刮走的枯葉在他麵前不停的打著旋。弘晝一個哆嗦,不確定的問:“你們剛才也確實是看見停在門口的馬車了對吧?”
對啊!
“看見車裡坐著個男人了嗎?”他又追問。
門子都搖頭,並不知道車上有男人。
可爺分明看見了呀!
他急切的想證明什麼,就又摸袖子,這裡原來放著那一麵收上來的雍王府的腰牌的,是那個神秘的女人遞進來的。
可一摸之下——沒有了!
他把兩邊的袖子都摸了一遍,還是沒有。
“找!”弘晝愣愣的,白毛毛汗都下來了,自己又沒去哪裡,這好好的東西怎麼可能不見了?人不見了,東西也跟著不見了?
他在心裡默念,皇額娘,您可彆嚇兒子啊!兒子打小就膽小,這您是知道的呀。
門子們圍著這位主子麵麵相覷:“爺,您要找什麼呀?”
找腰牌呀!蠢材!
好在這時候弘晝的太監從裡麵出來了,一臉的喜色:“爺,剛才太醫可說了。大阿哥沒大礙了。那位夫人的醫術當真了得,一針可回陽……太醫們直喊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過。如今隻要陽氣回還,便沒有大礙。太醫門都說了,若是還不能藥到病除,他們願意拿腦袋擔保。”
門子們大喜,隻要主子沒事,那這府裡好歹也是皇阿哥府邸呀。
弘晝是一半喜一半怕。喜的是侄兒救回來了,昨兒四哥就發了上諭下來,讓他過來瞧瞧永璜。這邊病的不中用了,太醫院也不敢瞞著。自家四爺說好好叫給瞧瞧,但言辭中也是有心理準備了,給他的諭旨裡說了,要是這孩子真是不成了,他西行途中趕不回來,叫他從內庫支取五千兩銀子,好好的籌辦喪事。
如今這麼多太醫守著,就是大家都覺得到了這份上已然是不中用了。
不行了的人被一個疑似皇額娘的人給一針紮的還陽了,這孩子迷迷糊糊中喊了皇媽麽……他可不認為永璜是在喊太後。太後要真是心疼孫子,這孩子也落不到現在這個樣子。
那麼,這孩子是喊誰?!
自己可能是錯覺,永璜病懨懨的,也可能是他弄錯了。但那麵腰牌,這總是實實在在的吧。他喊了大阿哥府裡的管家,“那邊腰牌是你給爺的?”
是啊!管家不解其意,他是真不認識那腰牌。
弘晝攤手,“不見了!你帶人馬上給爺找。爺走過的每個地方,都齊齊的搜一遍。誰要是撿去了,就趕緊拿出來。不管是誰,賞銀一千兩。或是想要彆的,隻要爺能給的,都給……就一件事,給爺找到那塊腰牌……”
腰牌早摸回來了!弘晝收的時候沒在意,可回頭去查的話很可能會弄巧成拙。因為每塊腰牌上都是有編號的,雖然是雍王府早就成了喇嘛廟了,但要真心想查,在故紙堆裡總能查到的。平行時空不契合的地方多了,衝突了怎麼解釋?從這小子身邊路過的時候,順手都給摸回來了。
這事她還沒跟四爺說呢。今兒馬車進了院子才停下來,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林雨桐朝馬車上瞧了一眼。到底是乾特|務的,換裝的手段倒是高明。這車子上各種的偽裝,就跟舞台上的舞蹈演員穿的那種舞蹈服一樣,上台前裹的跟個粽子似的,一邊跳著一邊裙擺往下放著,一層覆蓋一層,以現在人的想象力,足以應付簡單的跟蹤。
德海這人,確實是小心。
進了屋子,門關上了。林雨桐才將腰牌給四爺看。
四爺不免失笑:“好好的,你嚇他乾什麼。”人那性子是定了的,弘晝那德行,不嚇著才怪。
林雨桐故意嚇的,“那小子活該!靠的近了我才聞見,他開始碰福|壽|膏!”
四爺臉上的笑一下子就收了,那臉上的表情告訴林雨桐,需要收拾的熊孩子可不止弘曆一個。
四爺沒說錯這倒黴孩子,他是真被嚇住了。
大阿哥府裡翻騰裡一遍,沒人撿到那個腰牌。這府裡就那麼小貓三兩隻,雖是大阿哥,可活的跟隱形人似的,這兩年沒人來永璜也病體深沉出不了門。要是要緊的東西就罷了,偏隻是一塊腰牌而已。
憑空的,就是消失不見了。
就跟明明聽見皇額娘的聲音了,明明看見皇阿瑪的側影了一樣,青天白日的——見鬼了。
說實話,他裡麵的衣服被汗水打濕了。真的真的打濕了!都是給嚇的。
他吩咐了太醫在這邊守著,要是再出問題,你得把腦袋賠上,這才作罷了。
安頓好永璜,他急匆匆的往回趕。回來就一頭紮進書房,伺候的人跟進去,他嫌棄煩。伺候的人不跟著吧,他一個人不敢呆著。
到底是留了小路子伺候。
小路子都已經中年了,主子還是小路子小路子的叫,他也就應著。這是情分不是。這會子了,他提醒自家主子,“爺,大阿哥大好,得給陛下遞個信兒吧?”
得!弘晝反應過來了,他叫小路子研磨,這信他得自己寫。
可這怎麼寫呢?
說有人拿著潛邸的腰牌來了,然後這個人長的還有點像是已經仙去的皇額娘,是她把永璜一針給紮回來了?
像皇額娘這個可以暫時不寫,但是那個腰牌怎麼辦呢?那麼高明的大夫,皇上要是不想網羅才見鬼。到時候叫自己找去……那自己上哪找去!
那這到頭來不是找抽嗎?雖然他時不時的故意的找抽,但有些抽能找,有些抽壓根不能找。
他提起筆又放下,問小路子,“你今兒看那個大夫,沒有覺得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