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出了名的不愛財,後來說是雍正爺對孫嘉淦不滿,抓住小錯蹭貶到銀庫行走。可這麼說也不恰當。從後來孫嘉淦被委任為河東鹽政這麼個肥缺上看,之前那點事隻能算是曆練。行為太過於做官來說,並非都是好的。
四爺就道:“此人有才乾,不貪。之前也不是沒想到他,隻是……”隻是什麼四爺也沒說,就見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不過既然送上門來了,不用倒是可惜了。”
此人有什麼過人之處?
四爺就道,“他曾在雍正年間擔任過國子監司業、祭酒。又在乾隆二年被特簡為國子監管監大臣,一上任就改革了教學內容以及考試方法。把課程定為‘經義’和‘治事’並重。”
哦?國子監以前基本隻有經義。
是啊!所以才說難得嘛。四爺就道:“他提出的這個‘治事’,就是指曆代典禮、賦役、律令、邊防、水利、天官、河渠、算法之類,都是有關從政方麵的知識。”
這全都超出經學範圍,但卻是最務實的。
“在國子監季考和月課中,將“治事策論”列為考試內容。也允許學生有獨立的見解,甚至存有疑義,同先生一起討論。因此,在他管監期間出現了十分活躍的局麵。教官中有進士出身,有舉人出身,有貢生出身,甚至有監生出身。國子監教官中的‘四賢五君子’就是他當年任職期間頗有名聲的先生。”
如果單從辦學上看,林雨桐覺得此人很好,學風好,學生也以研究實學為務,到書院這邊任職並沒有不合適。
四爺卻沒急著說話,隻打發錢盛,“你去接一下吧。先把人安置在外院稍微等等。”先見這個梅瑴成再說。
林雨桐順勢就叫把嬤嬤把梅開雲給帶過來。這姑娘來的時候還是那麼一身打扮,眼圈都是黑的,“昨天給你的布包呢?”
梅開雲愣了愣,指了指丫頭手裡,“沒丟。”
林雨桐:“……”那裡麵是給她準備的假發和兩身衣衫。結果估摸著一晚上都在跟題做鬥爭,包袱連看都沒看。好吧!都已經這麼來了,那就這麼著吧,“吃飯了嗎?”
“吃了!”梅開雲揉了眼睛這才像是看見了四爺,不知道怎麼稱呼,隻福了福身。壓根就沒想著開口就說要辦女學的人身份一定不一般。然後她迫不及待的拿昨晚算了的題拿出來給林雨桐看,“先生,您看,我是這麼想的……”
梅瑴成做了一路的思想準備,預想過這老聖人若是問起這個問題他該怎麼奏對,問起那個問題他該怎麼奏對,唯獨沒有想到,一腳踏進院子,隱隱的就能聽到自家孫女的聲音,她以一慣興奮起來便不懂控製的音量說著話,“還能這樣?……懂了懂了!……我怎麼沒有想到呢?……咦咦咦?不對!其實我這樣也是可以的。先生你看……”
他當時腦子就嗡的一下,身形一下子都能佝僂三十度。
一掀開簾子進去,心裡的驚訝比知道孫女在這裡還驚訝。先帝他是見過的,雖說當年不是寵臣吧,但肯定要麵聖的呀。這肯定是先帝爺,但是……這個年輕呀,比當今都年輕。這一刻,他更堅定了想法,絕對不能在朝堂為官了。他感覺,遲早都是要起風暴的。
抬腳進來就是請安下跪那一套,他家孫女這才終於有點反應過來了。看著林雨桐不知道如何是好。
四爺叫錢盛將人扶起來,就笑道:“不用這麼著,是娘娘怕你們回去訓孩子,這才把你折騰來了。這孩子挺好的,你們教養的極好。”
梅瑴成訝異又惶恐,他並不想孫女嫁入皇家,或是把孫女的婚事交托給其他人。而且自己是漢人,從沒想過抬旗。因而,被這麼一誇,他就慌了。他之前隻顧瞧著先帝了,又緊張,沒認出站在林雨桐邊上的是他孫女。這會子順著四爺的視線看過去,隻差點一口氣倒騰不上來。那半拉子腦袋光溜溜的,什麼鬼樣子。這個樣子要是皇家還能看中,那他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林雨桐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就笑道:“孩子過來已經過了考核了,願意來當先生。”
梅瑴成噗通一聲又跪下,這個小冤家呀!他趕緊請罪,“是臣教導無方。”
四爺起身親自將人扶起來,“不!你教的很好。孩子有誌氣有能力,是好事。今兒說的話並不是反話。”
梅瑴成心說,這到底是好在哪了?隻因為娘娘喜歡?
也是!娘娘喜歡單純的小姑娘也是有的。自家這孩子,除了鑽到數字堆裡比較機靈,其他的時候都不怎麼機靈。
他隻得乾巴巴的道:“娘娘喜歡,那是這丫頭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說著,就瞪了孫女一眼,“還不謝娘娘?”
梅開雲訥訥的叫了一聲娘娘,才想起要跪下,林雨桐一把給拉住了,“你還是叫先生吧,我聽著覺得先生更順耳。今兒先跟你祖父回去,以後有什麼問題了,想過來就過來。你的屋子還給你留著……”說著,就看了芳嬤嬤一眼。芳嬤嬤端著托盤,裡麵放著一麵牌子,“拿著這個,隨時能進出,沒人攔你。”
梅開雲歡喜的接過來,卻又小心的看了她祖父一眼,這是說她家的大門她以後不一定能隨便進出。
林雨桐拍了拍她的手,“昨兒說的話你可都記下了?”
是說女子學堂的事。她點頭,朝林雨桐擠擠眼睛,表示這是秘密,我肯定不說出去。
“那就多點耐心。”林雨桐說著,就拿了一本書出來,“回去看看這個,打發個一年半載的時間是能的。放心,每月月中若是不見你來,我打發嬤嬤去接你。”
梅開雲一下子就歡喜起來了,“我等娘娘派人接我。”
就差沒說她祖父要令她禁足了。
梅瑴成這會子卻沒功夫分神瞧孫女,知道老聖人並沒有怪罪,他滿腦子都是想從官場脫身的事。一聽要讓自己帶孩子走,他知道再不開口就來不及了,到底起身的時候,跟四爺道:“臣另有彆情稟報。”
林雨桐一聽這意思就明白了,是要單獨說。她乾脆拉著這姑娘起身,“走,看看給你準備的東西去。”
料子首飾書籍筆墨紙硯之外,還送了一匣子鉛筆。這個鉛筆質量並不能跟後世比,這是四爺帶著人做的,還在改進當眾。黏土還是這次去蘇州帶回來的,石墨用的是湖南的。用這個算題比毛筆可方便太多了。
裡麵談的時間也不長,小半個時辰就出來了。梅瑴成恭敬的跟林雨桐道彆,儘量控製著黑臉帶著孫女跟許多的賞賜回去了。
將人送走,林雨桐就去井裡把鎮著的西瓜提上來,才切了說端進去呢,就見一個相貌著實有些醜陋的黑瘦老頭被帶了進來,這就是孫嘉淦了。
孫嘉淦不知道這是皇後,皇後嘛,在大典之類的場合肯定他是見過的。不過那距離都太遠了,哪裡看的清楚。因此,他隻行了禮,就繼續往裡麵走。
錢盛要解釋,林雨桐擺手,隻管叫他繼續帶路。她則落後於兩人,剛要進去,就聽到哇哇哇的哭聲,“先帝爺,臣……臣請罪來了。”
林雨桐倒是不好進去了,心說,怎麼一來就請罪呢?
正好德海急匆匆的進來了,她朝旁邊指了指,“孫嘉淦是怎麼回事?怎麼一來就請罪?”
德海真有急事,也剛好事關孫嘉淦的。但是娘娘問了,他還是恭敬的道,“在乾隆初年,此人直言上疏諫言……”說著,卻突然頓住了。
“直言什麼?”這一問出來了,林雨桐結合德海的表情便明白了,“肯定是說了很多在雍正朝不敢說的話?比如雍正朝的弊端。”這可是摸到了新君的脈了。
德海麵色複雜,“是!後來當今將其簡拔其為左都禦史,管監察一事……”
今兒真就跟左都禦史乾上了。
至於說總結雍正朝弊端這個事,也不算是錯的。翻篇了,就得總結經驗教訓,四爺也不會為這個拿此人怎麼著。但此人估計最近是吃不下睡不著的,再是直臣,那也得顧命的。要知道四爺還能活過來,他還敢說個屁。
可還真有人要名不要命的,這邊林雨桐才說叫德海有事就進去稟報,就聽裡麵突然傳出慷慨激昂的聲音:“……您就是斬了臣,臣也要說。當年您棄天下於不顧,今日就不該再現身。當今萬歲爺年輕有為,如此君王,當為天下幸事。另,您古稀之年,如今猶如壯年,此為何?若人人隻求長生,求道術,才是亡國之兆……”
德海就冷哼一聲,一點不避諱的罵了一聲:“老匹夫!”然後蹭蹭蹭的就進去了,都不顧林雨桐就在邊上。
林雨桐端著西瓜跟著進去看熱鬨,就見德海打斷了這黑瘦小老頭的慷慨諫詞,跟四爺道:“主子,出事了。”
嗯?
連林雨桐也不由的放下手裡的果盤,朝前走了兩步。
四爺抬眼,看似有些驚訝,但是林雨桐知道,四爺壓根就不驚訝,他這個驚訝是裝出來的。她就心說,那這事一定是大事,必然是在史書上都有過記載的事。
然後就聽四爺問說:“什麼事?工地出事了?”
德海搖頭:“是宮裡!”說著,就看了一眼孫嘉淦,這才道:“萬歲爺打發人來,提孫嘉淦……”
‘提’這個字用的,孫嘉淦麵色大變。
德海就道:“卻不知提孫大人是為何。”並不當著他主動說。
孫嘉淦嘴角抽抽,剛剛明明說出事了,若是不知道什麼事,能說是出事了嗎?
四爺朝德海擺手:“說吧,宮裡來人必滿瞞著你們。”
德海這才要說話,外麵就有腳步聲,弘晝一掀簾子進來了,進門就道:“皇阿瑪,出事了。雲貴總督碩色的密折中另夾了一紙奏稿,說古州鎮總兵宋密收到駐安順府提塘官吳士周的一份急件,其中夾著一份署名工部尚書孫嘉淦所寫的奇怪奏稿。奏稿上還帶著四哥的禦批……”
話挺繞的,但大致就是乾隆收到一份下麵遞上來的一份奇怪的奏報。這個奏報署名為孫嘉淦。
孫嘉淦本來已經致仕了,前年的時候又被招回來了,除了教授諸位皇子,還擔任工部尚書,翰林院掌院學士等職位。
這會子聽了這麼一通,孫嘉淦都是懵的,他上的奏折怎麼就奇怪了?
四爺看弘晝,“說下去。”
弘晝也才發現孫嘉淦,也不避諱的道,“這份署名為孫嘉淦的奏折直言皇上的過失,五不解,十大過……說皇上此次南下耗費巨大、勞民傷財、輕重糧草、千裡不絕,名為微服私訪,實則遊山玩水……四哥已經發諭旨追查了。”他說著,就看向他皇額娘,他想到之前皇額娘說過的話,果然當時沒懲處,現在就以另一種方式出現了。
這東西要是傳播出去如何得了。
而林雨桐此時才反應過來,這便是大名鼎鼎的‘偽稿案’。
孫嘉淦都傻了,“臣並沒有上書過這樣的奏稿!”除非瘋了!便是宮裡不提人,他也得進宮去自辯的。
弘晝點頭:“皇上知道不是你。孫大人言辭鋒利,文采斐然。可那篇偽作,言辭粗鄙,絕不是出自您之手。”
孫嘉淦欲哭無淚,這可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呀。
弘晝就又笑:“孫大人身負聲望,直臣之名天下皆知。說起來也是三朝老臣,幾起幾落,晚年倒是隆恩更勝從前。朝中但凡有諫言,民間都言不是他人,必是孫大人所為。那歹人不假托彆人之名,隻托名孫公,想來也是因您名氣最大。”
孫嘉淦麵色更加複雜,他曾說:這世上隻有兩人,一人為利,一人為名。天下熙熙,皆為名利而奔波。當今曾問他,那你是名還是利?
他說:他這一生不貪,不求利,隻為名而已。
就像今兒,站在老聖人麵前,誰都不敢言先帝之錯,他卻前來慷慨陳詞。有人說他為名也罷,但從他這裡看,先帝確實是不該出現的。叫世人看來,自己當真是為了名不計代價吧。
這一刻,他跪下叩頭,然後起身,頹然朝後慢慢的退出,之後才轉身,腳步已經是踉蹌起來。
直到晚上,乾隆才過來,整個人充斥著一股子戾氣,“皇阿瑪,您告訴兒子……兒子究竟是錯哪了?”
林雨桐心裡歎氣,乾隆帝從即位初,就實行以寬仁治國的施政方針,在短短數年內,完成了政治風氣由嚴變寬的轉變;在乾隆六年左右,他也發現隻寬仁施政產生的一係列弊端,於是施政方針重又趨於嚴猛。在這種由嚴入寬,由寬複嚴的政策調整背景下,還是發生了一樁重大政|治案件。
“查!嚴查到底,這次,兒子絕不姑息。”他說的斬釘截鐵。
林雨桐馬上意識到,便是此案影響了乾隆的執政風格,而且影響巨大。之後的文字獄,便是從此事起的。尤其是對於此案,乾隆主導追查,查了三年依舊是沒有結果,而那一份偽稿,卻傳播極廣。甚至於後世對於乾隆南巡的諸多看法,依舊在受這份偽稿的影響。
寫這個稿子的人目的很明確,他就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影響乾隆施政。文字獄文字獄,從乾隆的角度看,這些文字獄並不是冤獄。
而自己和四爺此刻,就站在乾隆轉變的這個轉折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