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英額在用這些人的前程為他自己立威,他不怕被人指摘,他要的就是叫人敬畏。
這兩個字一吐出來,肅英額就知道,自己回身承認自己的小心思是做對了。怪不得阿瑪一再的說,你能給人做奴才,就要有做奴才的自覺。彆耍心眼,你祖父耍心眼都沒耍過人家,你在人家眼裡,便是碟子裡的水,淺的很。
被人看穿了,再說起來就不難堪了。他緊緊的抿著嘴唇,抬起頭來眼圈卻紅了,然後對著四爺吐出來一句話:“想和做是兩碼事,一個人想做事太難了!真的太難了。”
以他現在的身份做任何事都太難了。
四爺歎了一口氣,“天下哪裡有不難的事?起來吧,以後不用動不動就自稱奴才了。”他乾脆起身往出走,吩咐肅英額,“跟上來吧。”
肅英額起身,低頭跟在後麵,一路上說他辦差事的過程。內務府盤根錯節,動了一次,換下來的還是一樣,從根子上並沒有太大的變化。相互推諉製造障礙,不過是肅英額沒有把好處給分下去而已。
四爺就說他:“他們敢難為你,但你不想想,他們是否真的敢不按時把差事做完?”
肅英額搖頭,“他們不敢。內務府剛大動過,知道是老聖人的差事從上到下都不敢有絲毫的馬虎。他們難為的隻是奴……隻是我而已。”
“他們拿捏你是料定你不敢跟他們對賭。”四爺看肅英額,“你比你祖父,少了一些魄力。”
肅英額低頭,然後苦笑,“我成不了我祖父,也永遠不想活成我祖父。”
是啊!老八隻有一個。
四爺笑了一下,“你不敢賭,那是因為你缺少底氣,之所以缺乏底氣,是因為你不信朕,可對?”
肅英額的頭低的更低了,想說點什麼但到底閉嘴了。不能撒謊的話,就最好什麼話也彆說了。他是沒法信眼前這人肯真心實意的用他,那麼輕而易舉的就叫他過關了?宗室子弟那麼多,為何隻有他率先拿到了差事。
在經曆了很多難堪擠兌之後,他動搖過。難道真像是彆人說的那樣,對方就是要看著他自取其辱的。但饒是這樣,他也告訴自己,要堅持下來。隻要不犯錯,自己就有站起來的機會。可等九叔爺那邊的人放出來,他才知道他錯了。人家沒打算跟他計較,過去的事就過去了。要不然,他也沒膽子以這樣的方式站在這裡。
如今什麼都被說中了,他還能說什麼呢?
林雨桐正跟和婉敲一株桂花樹上的桂花呢,就見四爺帶著個小夥子過來了,便笑道,“今兒怎麼這麼早。快過來搭把手,今晚上做桂花餡兒的湯圓……”說著就喊這小夥子,“快過來,高處還都夠不著。”
肅英額並不知道這是誰,但是和婉他還是遠遠見過幾回的。隻看站位他便猜到了。先過來見禮,這才接手了活兒。
林雨桐就問四爺:“這誰家的小子?長的怪精神的。”
屬於高高壯壯的型的。
四爺笑桐桐會使喚人,“這是老八家的孫子。”
“弘旺家的小子?”林雨桐再去看,“還真有幾分像。不過比起弘旺,這孩子更像個正經人。”
肅英額被看的差點不會乾活。林雨桐還問說:“娶親了嗎?幾個孩子了?”
和婉知道的多些,低聲把情況說了。
林雨桐就笑,“那回去告訴你阿瑪,就說你的婚事不急。回頭挑個好姑娘!”
肅英額徹底的紅了臉,謝也不是,應承也不是。
這天,他留下來吃飯了,沒吃到桂花餡兒的湯圓,因為還不到晚上。但是包好的卻叫他帶了些回去,都放在食盒裡。
肅英額回去的時候把食盒叫小廝拿去廚下,“煮了端上來吧。”
估計一家子都等著他吃飯呢。
去了正屋果然如此,阿瑪不耐煩的坐在桌邊,嫡額娘閉目念經,自家額娘和另一個姨娘都在一邊拿著針線就著燈做活呢。
他一回來,氣氛一下子就鬆了。最近這些日子,日日都是如此。好像他早上一腳踏出家門,晚上還能不能回來都不定。
“兒子回來了。”他一一見禮。
弘旺這才把酒壺往旁邊一推,“那就吃飯。什麼破差事,兩頭不見日頭。”
肅英額坐過去,“阿瑪,兒子吃過了。今兒陪您喝點。”說著,就親手執壺,給他阿瑪倒酒。
弘旺愣了一下還沒說話呢,老妾就先說話了,“你在外頭吃的那叫飯呀?你當你額娘是傻的?啃幾個燒餅對付一口涼水也叫吃飯?好好坐著,哪怕喝碗湯呢。”
肅英額卻笑了,“額娘,兒子今兒真吃過了。”
哪吃的呀?
弘旺驚疑不定的看著肅英額,果然就見兒子難得的露出幾分笑意來,“就是阿瑪想的那樣。老聖人今兒留了飯,母後皇太後親自包的湯圓,給帶回來了,兒子叫送到廚下去了……”說著,就舉起酒杯,“阿瑪,兒子不敢說將來有貝勒府給您住,但至少打從明兒起,出了家門,不會再有人冷眼瞧咱們了。”
弘旺的手不由的端住酒杯,然後酒撒出來一些,他抱怨兒子:“怎麼倒了這麼滿?”卻死活不承認他的手不受控製的抖了。
父子兩碰了一下,各自乾了。
烈酒入喉,父子倆都被嗆的咳嗽起來了,然後鼻子一酸,眼眶就紅了。
弘旺罵了一句,然後才道:“街口那孫子又拿這酒糊弄老子。嗆死老子了!”他抬起袖子,抹了嘴又擦了臉,這才平靜了許多。說到正題上,“回頭老子就托人,給你說親。”
“不急!”肅英額這回真咧嘴笑了,“老娘娘說……說親事她幫著相看,會指婚。”
弘旺一樂,重重的拍在兒子的肩膀上了,“回頭老子給你買個好丫頭回來先在屋裡放著。”
“不可!”肅英額趕緊攔了,“阿媽,和婉公主如今跟老聖人和老娘娘住,那邊額駙已經將妾室送到了塞外,可公主依舊沒有要回去的意思。您細細掂量掂量……”
弘旺一愣,“這是什麼意思?不叫爺們納妾?”他隨即就道,“皇家的姑娘當然是尊貴,不許額駙納妾也是使得的。可你不同……”
“沒不同!”肅英額搖頭,“阿瑪,咱們家這次要起不來,到了您孫子輩上,就真普通旗人一樣了。不過是不納妾而已,若是能娶一賢婦,兒子隻守著一人也無不可。若是男兒立不住,家裡便是妻妾成群,那也是一灘爛泥?若是立住了,便是打一輩子光棍,那也是響當當的漢子。阿瑪,凡是老聖人喜歡的,兒子得喜歡。凡是老聖人覺得對的,兒子就得往下做。彆人能有質疑,唯有咱們不行。這話,兒子隻說著一遍,您千萬記著。”
弘旺看著兒子,嘴上咕噥著,但到底也沒反駁。兒子這些年都沒一氣兒說過這麼許多話,難得今兒願意說,他就把嘴閉的牢牢的。
正說著呢,湯圓上來了。不多,一人也就分五個。肅英額的額娘嘗了兩個,剩下的兩個,給了弘旺一個,太太一個,再給了兒子一個,這才滿足的歎息,“之前吃了一回桂花糕,香了我兩天。這回的味道比那糕可好吃多了……”
肅英額才說把碗裡的給額娘,那邊嫡母把她碗裡沒吃的四個全給他折到碗裡了,“吃吧。早起晚歸的,難得吃點順口的。”
那個小姨娘太年輕,不好跟庶子這麼親近,隻訥訥的道:“回頭妾幫著小爺做身衣裳……”
“成,回頭去買料子。”老妾這麼說著。
正說著料子呢,宮裡就來人了。大張旗鼓的送賞賜來了,布匹佩飾,都是比較實用的東西。
這麼大的陣仗進進出出的,把這一片都驚動了。有些小官小吏當場就過來賀喜,肅英額送走了宮裡的人小心的應付。但心裡多少有些感激。
自己就是要立威的,但是沒想到那邊看透了,卻還是幫他把這一出戲給演完了。
明兒被告狀的倒黴了,而自己前一天去了書院,傻子都知道自己在後麵沒說好話。但這又如何呢?得罪人嗎?不怕!祖父的事他聽阿瑪說了很多遍了,教訓得吸取!不能一味的想著維持人脈就砸了自己的飯碗。人嘛,得時刻記著,端的是誰的碗吃的誰的飯。同時,也叫大家都瞧瞧,八爺這一支又要起來了。
喧鬨到半夜,他沒有睡意,弘旺也沒有說睡意。父子倆坐在院子裡的台階上,沉默了半晌。
肅英額道:“以後阿瑪彆出去喝酒了,在家裡多照看些。兒子以後要忙了,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回來一次。”
弘旺‘嗯’了一聲,還是叮囑了一句:“聽說那些皇子也是要去念書的。你彆跟這些人處的太遠,但也不能太近了。你得記著,儲位押寶的事情咱們不能乾。從你開始往下的子子孫孫都得記住這一點,儲位之爭,不是玩的。隻要碰了,就無法乾淨的脫身。而這樣爭鬥,從來就沒有贏家。這是你瑪法最後留下來的話。”
肅英額鄭重的應了,然後起身,簡單的收拾了包袱就出了家門。
弘旺的福晉在肅英額出門之後從屋裡出來,“這個時辰……城門還沒開呢。”
“那就等著。”弘旺往後一躺,也不管地上臟不臟冷不冷。
女人也沒勸他,隻問說:“依你看,要不要去遞帖子請安。”
弘旺眉眼不動,“請安?”
“肅英額說婚事母後皇太後給指的……”女人的聲音清清淡淡的,“這般大的事咱們該去謝恩的。”她歎了一聲,“去一趟吧,哪怕人家不見,但帖子咱們得遞。”
弘旺蹭的坐起來,像是拿不定主意。
他福晉就道:“咱隻有肅英額這一根苗,彆犯倔。人活著不就是為了子孫後代嗎?”
弘旺去拽福晉的手,滿心不是滋味,“你跟著我,是一天享福的日子都沒過過呀。”說起來也是可笑,自己的嫡母對自己刻薄,結果人家幾乎是享了一輩子福。自己家這福晉,看著清冷,其實對庶子卻掏心掏肺。可偏偏的,沒有運道,淨遭罪了。
“去嗎?”女人沒抽回手,隻問說。
那就去吧!
於是第二天林雨桐接到了弘旺的帖子,見是弘旺的帖子,她直接打發人去接了。
弘旺也是沒想到真就見了,見了之後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對這個四伯娘並不怎麼熟悉。況且,對著這麼年輕的臉,總覺得彆扭。
當然了,認識肯定是認識的,哪一年做晚輩的能不給長輩拜年?是四伯娘肯定沒錯,但麵對麵卻不知道話從何說起。
他倒是不拘謹的,安然的坐著,“奴才是來謝恩的。”
林雨桐心裡歎氣,這不是當年那個耀眼的少年了。暮氣沉沉的樣子,叫林雨桐心裡有些難受。於是便道:“難怪弘曆斥責你十二、十六兩位叔叔,倒也真是沒訓斥錯了,早該管管你了。你瞧瞧你,像個什麼樣子?”
弘旺:“……”他倒是不好坐著了,規矩在那裡放著呢。長輩訓話的時候老實的站一邊去。應該說,如今還願意訓你的人,對你都沒有惡意。
“你這麼一個大活人躲在後麵,叫一孩子在外麵四處碰壁,這就是你的能耐?”林雨桐抬手指著罵,“你才多大年紀,在這裡充老者呢是吧?你去外麵瞧瞧去,待考的白發老翁有多少……”
弘旺愕然抬頭,“四伯娘,您不會叫侄兒也去考的吧?”他雙眼透出幾分驚懼來。
林雨桐一愣,之前怎麼沒想到呢?
她馬上拍手,“好主意!”
“報名日期過了。”弘旺馬上接上茬了,“侄兒不能壞了規矩。”
“沒關係,給你這個恩典。”林雨桐像是想到了什麼了不得好主意,笑著打發他,“帶著你媳婦回去,等考了試再來說話。”
緊跟著她叫人給弘曆送了信兒。弘曆一聽,撫掌就笑,“得虧是皇額娘,怎麼想出這麼個促狹的法子來。”說著就招手叫吳書來,“把弘旺參考的事情透出去……儘快叫該知道的都知道知道。”
吳書來莫不清楚主子的想法,不知道這是要折騰什麼,但對母後皇太後卻更加敬畏起來了。好似自家主子心裡有點啥打算,她都能知道。
這個差事他辦的利索的很,然後得了消息的也爺們都有點傻了。
一直就貓著躲著呢,隻因如今這局勢詭異的很,沒人上杆子找事。可這突然來了這麼一出?啥意思?還有這個弘旺也是,他出的哪門子頭呀?如今這消息跑耳朵裡了,是幾個意思?叫大家都去上學?
逗呢吧!胡子一大把,上的哪門子學呀?
弘曆聽了吳書來的回報笑的更歡實了,笑著笑著就慢慢的收斂了笑意,“看似胡鬨,可卻正中靶心。”新儒學在朝中要推進,必是阻力比想象中大的多,這不是你說推就能推的下去的。新舊勢力的較量必然要動蕩的。而這個時候,身後的宗室不能亂,八旗不能亂。可怎麼叫這些宗室不搗亂呢?唯一的辦法就是拉他們進去,綁成一個整體。皇額娘神來一筆,便是已經在為幾年後的事情布局了,“要是孝賢在……也該是如皇額娘一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