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猶豫了一瞬又道:“還有一事,奴才沒敢叫落在紙上。”
嗯?
乾隆看他:“你說。”
傅恒低聲道:“審訊時,一個死囚言說,萬歲爺生母另有其人。另一個又說,是他們的人將王府裡的孩子給換出來了。用一個男嬰替換了原本的格格……那格格還養在江南呢。這事奴才不確定履親王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應該是不知道!若是知道就不會是如今的動靜。
乾隆突然後怕起來,莫須有的事要是叫彆人知道了,未必不會拿此事做文章。
他氣急而笑:“皇阿瑪是假的,皇額娘是假的,額娘是假的,朕是假的,永琅是假的……”我們一家三代都是假的是吧?
這群反賊,還有什麼是不敢編排的。
“知道的都給朕清理乾淨,從此朕不想再聽到這些留言。皇阿瑪皇額娘是親的,永琅是朕的兒子,朕不呆不傻,是誰都能隨便糊弄的?”這股子怒氣一股腦的發出來,想起自家那十二叔,他冷笑一聲:“詆毀太後,氣病了太後,叫他在家閉門思過,無旨不得外出。”
這處罰不重也不輕,要說沒事,隨時都能解禁。要說有事,那一輩子想不起來,你就在府裡終老到死吧。
十二接到這個旨意的時候這才意識到壞事了。
這次是真的壞事了!自己查四哥的事一定是被四哥知道了,所以這一步步的,自己其實是踩到四哥設的套裡去了。想起自己曾經審問過的死囚,他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太自負!太大意了!
誰知道繞了一圈之後,套進去的會是自己。
更關鍵的是,皇上不僅不懷疑四哥四嫂了,連永琅也不疑心了。他也不懷疑永琅不是皇家的孩子,但這皇家的孩子未必是萬歲爺的孩子。他一直想在這個上麵尋找一些蛛絲馬跡。現在好了,自己沒證明永琅不是皇子,反而反證了永琅的身份。誰再懷疑永琅,萬歲爺頭一個不答應。他怕,今兒被指摘的是永琅,那麼明兒被指摘身份的就可能是他。
或許打從一開始,這個套就設下了。要不然,為何明明那麼些反賊,四哥不說殺呢?他就是在引得自己將他往彆的方麵想,然後一步一步的收緊口袋。要不然,為何明明弘昆已經很不好的身子,在最後一次服藥之後,真就神奇的好了起來了。再想想自殺而死的那些人……可以判斷出,最後一次藥,一定是四嫂給的。
救了自己的兒子,看似給的是救命的藥。可也正是這藥,證實了自己從一開始就欺騙萬歲爺。於自己而言,這給兒子救命的藥就變成了給自己的催命符。
多年不見,不僅四哥的手段更高明更隱晦了,便是連四嫂也變的不好對付了。
自己這次……輸的不虧!
這些東西自己可以掰碎了說給萬歲爺聽,上折子也行的。但是……自己還有幾年好活?那一丸藥就是給自己最大的震懾:你要老實認命,你兒子還有的活。你要不認命,一藥可救人,一藥也可殺人。
擺在自己麵前的除了認罪,彆無二法。
多少的不甘,卻不得不以此落幕。他枯坐在書房,整整的一晚上,最終唯有苦笑。他是蘇麻喇姑養大的,姑媽待他極好。她告訴自己要秉持中正,控製欲念。早年,他時刻記得這些話,也確實是沒有參與到兄弟們的爭鬥中去。可從什麼時候起變了呢?從看著十三一飛衝天的時候,在從一次次見了十三得客氣討好的時候,他變了。十三可以,我為何不行?況且,他找的一條最穩妥的路。老四厭惡老八,老八選了弘時,那弘時必然走不到最後。所以,他選了弘曆,半生的嘔心經營,在乾隆朝,他就是雍正朝的十三。如果……如果沒有四哥的再次出現,他會榮寵一生,壽終正寢。
福晉過來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跟福晉說的:“人算不由天算,半點不由人。”
富察氏卻道:“若沒有四嫂,弘昆又怎麼還活蹦亂跳的?一失便有一得!”你是願意自己榮寵一生孤獨終老之後尤有哀榮,還是願意就此作罷,留後人以期將來?
十二嗬嗬一笑,笑著笑著便不由的聲音高昂起來:老八家的孫子都要成親了,母後皇太後給指的婚,兵部侍郎家的閨女。鮮活的例子就擺在這裡,事情終究會過去,過去了便既往不咎。前人不能擋了後人的路呀!
他垂下眼見,顫抖著手拿筆,“你磨墨吧!”
這份認罪的折子得寫!
這份折子上,他不僅寫了他對四爺的怨懟,也寫了他害怕丟失權利而生出來的野心……把那些見不得的人的,都攤開來說。
乾隆看了折子就這麼給留下了。十二叔的事情就這麼著了,再不用提起。
履親王府當年崛起的突然,如今落下的也突然。沒人明白這位王爺到底是怎麼衝撞太後了,反正就是這麼被關在府裡了。
弘晝倒是猜到了一些,但他不敢吱聲了。自家四哥懷疑他自己不是太後生的……這事說起來有點瘋狂。他利索的去了兵械廠了,這事他得離遠點。
事實上乾隆確實是被這個事弄的抓心撓肝,究竟如何,他還是想探底的。
這天晚上,他瞧瞧的往履親王府見了十二,想聽十二說句實話。
十二歎了一聲:“皇上,您是老聖人的親生兒子,這個毋庸懷疑。至於從哪個肚子裡出來的,有那麼重要嗎?”
道理上是沒有的!可……誰對自己的來處沒有點好奇心呢?
十二不直言,反而問說:“老聖人是怎麼說的?”
自然說太後是朕的親生母親。
十二沉默了片刻之後果然就說:“老聖人說的對,萬歲爺聽老聖人的總是沒錯的。”說著就歎氣,“宮裡的太後是天下人的太後……”
乾隆點頭,這一點不能輕易改變。
“很多事情彆人能質疑,自己不能質疑。若是從內先亂了……”十二看向乾隆,“先改換了說法,民間傳的隻會更離譜。”
所以,皇阿瑪堅持說自己是太後生的,也是顧忌這個嗎?
如果是這樣,那隻能確定一點,自己確實不是太後生的。
至於生母,不會是那個才死的錢氏,若太後非自己的生母,那生母在生下自己的時候,必然是活不了的。
乾隆起身,似乎有些感念十二暗示給他的真相,“府裡的兩個孩子,世子暫時留府裡休養身體,大格格……朕親自送去書院。將來的婚事,皇額娘會照佛的。十二叔正好在府裡安享天年。”
十二沒起身相送,微微笑了笑:若不是為了叫四嫂多照看些自家孩子,我又何必最後坑了太後一把呢。
弘曆說到做到,真就帶著十二家的大格格來了。
把這孩子先交給芳嬤嬤帶去一邊玩,林雨桐這才有工夫聽弘曆說話。可他說的是什麼玩意:“這孩子……就放在書院吧。”
不是!“那大格格不是在韶華書院嗎?”這不是成心在她和鈕鈷祿之間找不自在嗎?“回頭你額娘又得鬨你。”
“皇額娘,兒子就是看在十二叔臨了肯跟兒子說一句實話的份上才照佛這倆孩子的。”弘曆的眼裡帶著幾分隱忍,“兒子也不問親生額娘是誰?最終怎麼樣了?隻是……再想讓兒子孝敬太後如同孝敬親娘,那是萬萬不能了。”
林雨桐嘴巴張了合合了又張,鈕鈷祿得作成什麼樣兒,才叫親兒子隨便一忽悠就不認娘了?她麵色奇怪:“你十二叔告訴你的?”
沒直說,但那意思就是那個意思。
林雨桐默然了半晌才道:“我要是說你十二叔還是蒙你呢,你怕是也不信!”
“到了這個份上了,十二叔沒有再蒙我的理由。”
那合著我跟你皇阿瑪就有蒙你的理由了?
林雨桐都被氣笑了,你都這麼想了,我還能說什麼呢?
好似比起鈕鈷祿帶來的麻煩,一個姑娘帶來的麻煩也是有限。何況她帶著奶嬤嬤呢,直接安排到書院去就得了。十天回去一次,弘曆手下留情,也肯定不攔著的。
弘曆回去還得處理後續的事情,因為牽扯到皇家一些事,傅恒都不好用了。他交給他十六叔,“這次的事死了一批,怕是最近會安穩一段時間。但鏟草不除根,終究是要壞事的。這事十六叔得盯緊了。必要的時候可找十二叔問問,他知道的內情隻怕不少。”
正好!
十六應承,“但凡有異動,奴才第一時間稟報。”
意思是不會自作主張。
弘曆點頭,安頓好了這邊,他又去見了佟氏。佟氏是跟反賊接觸過的,說不定知道些什麼。可佟氏多乖覺的,“當時就是被看押的,琅哥兒又病著,半點自由也不得。”
話是這麼說的,但弘曆到底是給調撥了兩個人來。一個太監一個婆子,叫他們伺候佟氏,實則是監視。如此,佟氏反而鬆了一口氣。真出了什麼事,有這兩人自己才好撇清乾係。
直到最後,乾隆才出現在鈕鈷祿麵前。事實上鈕鈷祿是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因為永璋賜婚的事,自己說了幾句,這就連親娘也關起來了?
不孝子!
心裡再生氣,鈕鈷祿太後也知道兒子的脾性,吃軟不吃硬啊。一見兒子來了,她眼淚就下來了,“額娘現在是老了,糊塗了……越發的牛心左性了。你可彆生額娘的氣!這幾天,額娘也在想……咱們母子走到如今不容易,不好好的過活,置氣做什麼呢?我自從跟了你阿瑪,十年不得寵。好容易有了你,額娘的日子才好過些。你是額娘的福星呀!”
是啊!十年都不得寵,也不會突然就得寵了,一下子就懷上了自己。那真是太巧了。
“額娘懷你的時候,兩三個月的時候是吃了吐吐了吃……你這小祖宗是真能折騰。”
不是!你上次說你是了就吐,差不多滴水不進。還是皇阿瑪聽說了,特彆關照,每日給你添了進貢的果蔬。
“五個月的時候你就能動了,腳一踹一踹的……”
乾隆不想聽了,好似額娘每次說起這些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同。以前不在意,現在在意起來了,就覺得處處都不對。
他蹭的起身,“太後您歇著吧。兒子國事繁忙,就不陪您了。”本來有一肚子話想問的,到了跟前,到底是沒問出來。
鈕鈷祿氏卻愣住了,弘曆叫他‘太後’!
以前是皇額娘,後來是額娘,現在成了太後了?
她慌了,叫桂嬤嬤:“怎麼?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她低聲吩咐,“去問問……”
皇帝身邊總也有太後的人的,但現在去問就有點太紮眼。
皇後打發容嬤嬤:“找個不起眼的人,提醒提醒太後。省的她來找咱們的不是。”皇帝的懷疑,皇後從蛛絲馬跡裡猜測到了幾分。本來她不想摻和的……可肚子這麼大了,經不起見天的被喊去侍疾:給她找點事做。
然後桂嬤嬤跟見了鬼似得稟報給鈕鈷祿氏,鈕鈷祿氏愣了半晌:“荒謬!”
他不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還能是從誰肚子裡出來的?
“我得找老聖人,我得見老娘娘——我得求他們給我做主呀!”當年盼兒子盼來了兒子,小心的看護著長大,直到他登上皇帝寶座。她這個親娘在背後有多努力他知道嗎?現在聽人家胡沁幾句,就不認親娘,“我得去見老娘娘,生弘曆的時候裡裡外外都有福晉給的人,看護的嚴嚴實實的,怎麼可能不是我生的?履親王——其心可誅!”
她要往出送信,皇後就叫她送。
求助信真還就到了林雨桐手裡,是鈕鈷祿送來的。
林雨桐覺得好笑,掃了一眼就撇一邊去了,她現在哪有那個閒工夫。
為了弘暉鋪路,有時候,在必要的時候,是得從人後走到人前的。而此時,便有個機會。
三月了,親耕禮和親蠶禮也要來了。
乾隆不知道怎麼想的,他要去天壇祭祀,祈求風調雨順。但安排的行程是回來之後要來莊子上,帶著文武大臣,過來親自下田乾活。不是個儀式,而是真的要乾活。
行!四爺一直堅持乾活,大家來湊湊熱鬨也挺好。
乾隆請四爺去天壇,四爺當然不去,省的弘曆回過頭再想起來的時候又猜疑,隻說:“那天書院的學生,都去田裡親耕。你忙你的去便是。”
乾隆看林雨桐:“皇額娘,皇阿瑪不去,這親蠶禮,您一定得去。皇後已經八個月的身孕了,勉強能主祭,可這……太後尊位,總得有人在的吧。”
反正就是不叫鈕鈷祿去。
林雨桐看四爺,四爺像是毫不在意:“既然如此,你便去吧。祀與戎,都是耽擱不得的大事。”
弘曆馬上道:“皇額娘,一切拜托了。”
於是,本來以為不會再光明正大出現的人,就以這樣的形式又出現了。
傅恒跟侄子富察明亮道:“跟緊你的小主子,彆掉隊,也彆猶豫。”他歎了一聲,皇上叫那位太後出來,跟叫老聖人出來有什麼區彆。隻彆說老聖人,就隻這麼一位您承認的母後皇太後……皇上真有個萬一,太後的一道懿旨就能當大用。
可饒是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他們是怎麼一步步走到如今還叫那位帝王無所察覺的。
如此的潤物細無聲之下,將來會如何,富察家會如何——他第一次產生了猶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