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神遊(71)
蔡寶儀對皇室的事情不是一無所知的。
相反, 每個相對重要的人她心裡都有一本賬。不說皇太後平時狀似閒聊的教導, 就是端貝勒平時也沒少將宗室的事說給她聽。
這麼一會子工夫,對方這麼這一點點的作態。她馬上就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但是……被利用了就一定是壞事嗎?
鈕鈷祿太後想回宮!自己就是她回宮的借口。可昨晚不是才聽說宮裡給這位太後送了過冬禦寒之物嗎?那麼大張旗鼓的送。在內務府不敢叫太後凍著的前提下, 那麼本來過冬的東西絕對充足。在這種情況下, 皇上還給送東西!且送的人儘皆知。
這說明什麼?有腦子的都知道, 太後隻怕要在甘露寺呆到天荒地老了,皇上不歡迎太後回去。之前也常聽宗室的福晉,幾位公主說起這位太後, 言辭裡總少不了一句話, 那就是‘太後身體欠安, 就不去叨擾了。’和敬和婉兩位公主,和親王府以及六爺弘曕那邊,對待那邊的態度都是一樣的。孝敬按時送到, 但人一般不露麵,省的打攪了太後。
這些東西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之後,鈕鈷祿太後這麼做的目的就很明確了——她想回宮。彆管皇上想不想叫她回, 總之就是她想回。
這個決定很蠢,這個辦法更蠢。
她早前無意間聽到先生說了那麼一句話, 她說:什麼樣的對手最可怕?永遠不犯錯的對手最可怕。
這話她當時就覺得非常有道理。就比如自己跟繼母,自己並沒有做什麼針對繼母的事, 可為何繼母落到如今這不田地?那得是她自己先犯了蠢。
這幾年,她多少也能看出來一些端貝勒的意思,心裡對一些大事也有些猜測, 但卻不敢去驗證。那紫禁城裡,將來的主人會是他嗎?
她——願意是他!隻有他坐在那個位子上,現在所有的一切才能繼續延續下去。
因此,此刻看著故作矜持,又高高在上的鈕鈷祿太後,她沒有半絲勉強的緩緩的跪下去,而心裡卻沒有來的亢奮起來——不就是要進宮嗎?我送你呀!
她也不知道送這位太後進宮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但太後和皇上母子不合,皇上和皇後夫妻不合,皇上和皇阿哥們父子不合,這種種加持之下,對方怎麼可能沒有破綻可尋。也許有些事的契機,就在這位太後身上也不一定。
鈕鈷祿太後滿意的點頭,看這這個女醫,“你就是永琅的媳婦?”
蔡寶儀低頭:“臣女為蔡氏女。”
鈕鈷祿太後沒叫起,反倒是說了一句:“昨兒還見了你母親。子女孝順父母,乃是天經地義的……”
“是啊!”不等對方說完,蔡寶儀接了一句,“臣女受教於母後皇太後,常在母後皇太後身邊。見了皇上怎麼孝順母後皇太後,臣女受益匪淺。皇上言傳身教,為天下母子樹立了榜樣……臣女如萬千子民一樣,感念皇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的聲音郎朗,本來外麵的人猶猶豫豫的跪下去了,但卻也小聲詢問不斷。大家都知道皇太後,也知道皇太後經常來出診。但是從沒有哪天說得跪拜一回。如今一聽來的是甘露寺的太後,人這就怕對比的。來這裡的,沒有身體舒坦沒事來看熱鬨的對吧。你說這個摔了,那個肚子疼的,邊上還有個燒迷糊的,人都不舒服呢,家人跟著操心得照顧啊。母後皇太後事怕大家不舒服,免了大家的禮。這位可倒好,管你舒服不舒服,大家都得下跪呀。
聽聽,連大夫都跪下了。外麵聽得隱隱約約的,但最後那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是聽見了的。於是一人喊了,外麵的患者以及家屬就跟著喊了。
跟著喊,喊皇上萬歲,這總不會錯的吧。
這在大廳裡的高喊,被四麵的牆壁這麼一擋,回聲不絕,越發顯得威聲赫赫。
鈕鈷祿太後這會子討厭死蔡寶儀了。果然是那個人的弟子,能教導出什麼好姑娘來。說話牙尖嘴利,句句都是皇上孝順!孝順誰?孝順嫡母。這是刺誰的心呢?張嘴這還沒說出訓斥的話呢,結果人家就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引得外麵跟著呼喊不斷!
那自己要說什麼?再說下去,這丫頭還不定說出什麼好聽的話來呢。
忻嬪過來的時候心裡一突,怎麼這麼大的陣仗。便是母後皇太後也沒有叫瞧病的人都跪了這麼多呀。她從外麵過來,趕緊打圓場。但心裡暗恨,她就知道,令妃安排自己今天出宮準沒好事。
但這會子她不能不進去。
急匆匆的撩開簾子進去,見了禮就道:“皇額娘今兒怎麼來了?這天寒地凍的……”說著就看蔡寶儀,“蔡大夫怎麼還跪著呢?”
蔡寶儀就道:“無旨意不敢起身。但臣女得跟聖母皇太後討個恩旨。母後皇太後早前就有旨意,來醫館者,免去一切禮儀……”
她說話的聲音很大,話還沒說完,外麵就有人喊:“母後皇太後慈悲!”
“母後皇太後慈悲——”
桂嬤嬤覺得太後的胳膊都在抖了,她氣的就瞪向蔡寶儀,腳步挪動就要說話。那一直每言語的少奶奶忙低聲道:“嬤嬤,彆忘了是來做什麼的。”說著就笑盈盈的看向蔡寶儀,“蔡大夫請起吧。”
“你是誰?”蔡寶儀沒起身,反而抬頭問了一句。
這一句‘你是誰’一把將對方的臉皮給揭下來了。真以為陪著太後便是有什麼了不得的身份了?你是把你當成皇家的公主君主還是什麼了?你有什麼資格叫一個貝勒的準福晉起身。
忻嬪過去親手扶起了蔡寶儀,當年那件為了太後出頭的事,她本身也是被眼前的這位鈕鈷祿老姑娘擺了一道的,她討厭死此人了。但這會子事情要是再僵下去,回宮後皇上隻怕真會惱了自己的。她過去扶了,蔡寶儀就順勢起來了,“多謝娘娘。”
忻嬪突然有點慶幸,這位就算是真不給自己麵子,自己也不能真怎麼著了。還好,很有分寸。
她忙道:“太後過來瞧病……”
“聖母皇太後身體很好!”蔡寶儀一臉的篤定,“不僅沒有病,身體比一般四五十歲的人還要康健。皇上憂心太後,隻怕是因著上下山不方便。”
所以,皇上是孝順的。出幺蛾子,不信任皇上派去的太醫的人是太後!
忻嬪不想說話了,今兒的事回宮也瞞不得的。隻怕是太後一下山,宮裡就收到了消息。隻是阻攔是來不及的。估計也沒人想到太後會來了這麼一下。眾目睽睽的鬨了這樣的笑話。
彆管再怎麼解釋,傻子都看的出來皇上的意思……以及現在這位太後的意思。
忻嬪左右看看,忙道:“那……”
“給六公主看診的事……您要放心,就將奶嬤嬤和公主留下,您先回宮。明兒再打發人來接便是。”
“放心!放心的。”忻嬪就扶著鈕鈷祿太後,“娘娘,臣妾送您回吧。”
“回哪裡?皇上不是不放心本宮上下山嗎?算了,本宮也不給皇上添麻煩了,直接回宮住便罷了。”
五年來,在宮外並沒有所得,反而越發被邊緣化。唯一辦成的事,就是多方打探,有了當年見過自己生產的一個嬤嬤的線索。可這些……弘曆似乎也並不在意。
哼!不在意那就得有不在意的法子。你不在意本宮這個母親,就不要怪本宮不給你這個臉麵。
忻嬪卻被這話說的嚇住了,“要……要跟臣妾回宮?”
“怎麼?是你不歡迎本宮這個太後回宮,還是皇上不歡迎本宮這個太後回宮……”
忻嬪苦笑,外麵那麼多人,就隔著一道簾子。她忙笑道:“臣妾不敢。皇上若是知道太後回宮,一定歡喜無限……”話是這麼說的,但心裡卻很清楚。令妃怕是不需要自己幫她固寵了。以皇上的性子,自己這次是肯定會被厭棄的。
可是,這件事自己有的選嗎?
蔡寶儀躬身:“恭送聖母皇太後回宮。”
這般的坦然相送,出了門桂嬤嬤小聲就道:“那位太後也不過如此。這個弟子有些蠢。”
鈕鈷祿的眼神卻黯然:“你就沒想過,那邊壓根就沒想過不叫本宮跟弘曆親近……”
什麼?
鈕鈷祿靠在馬車裡,“就是說,本宮的兒子……隻是不想要本宮這個額娘了……”
“娘娘,您怎麼能這麼想?”桂嬤嬤急了,臉上有些慌亂,“娘娘您千萬不能胡思亂想啊!老聖人回來之前,皇上可是孝順的很呢。這怎麼可能會跟那邊沒有關係?”
鈕鈷祿太後苦笑了一下,“老聖人和福晉隻是覺得本宮桀驁又奢靡,老聖人的性子你還知道嗎?”向來就不是個對自己大方的人。當年作為皇妃,那也是幾年都添不了一件新衣的。因為皇上自己都不添置。後來沒有老聖人了,自己是太後了,難免隨意了一些。再後來,也沒覺得自己過了。隻不過這幾年冷下來到底也咂摸到滋味了。就像是弘曕的額娘,養在宮外,過的也不會太差。隻要兒子想孝順,那老聖人基本是不管的。但前提是彆越線。老聖人和福晉是為了這個,卻從沒想過要占有自己的兒子。就憑弘曆這幾年的作為,隻怕說他是嫡出的,他更樂意呢。隻要福晉開口這事就成了。可福晉為什麼沒開口呢?就跟當年她沒抱養任何一個庶子是一樣的道理,她心裡裝著她的兒子,彆人取代不了。
也因此,這幾年她老是憂心福晉會向著她的嗣孫。今兒見了那個給永琅指的媳婦,她更堅定的這個想法。這般不馴,不見絲毫謙卑之色,這若不是早就有彆的心思才見了鬼了。
鈕鈷祿沉沉的閉上眼睛,“雖然弘曆他不認本宮這個額娘,可本宮這個額娘還得為他操心……”
這話聽著怎麼有些不實在呢?
操心什麼?桂嬤嬤不是很明白太後怎麼猛的說了這麼一句話。
操心萬一是福晉在背後算計弘曆,萬一那邊屬意的人是永琅……那永琅會把弘曆如何呢?這麼想著,她突然睜開眼睛:“回宮之後,好好的籠絡好五阿哥。”這些皇孫裡也隻五阿哥跟她最有感情。而五阿哥跟永琅年歲相當,她也得好好謀劃一番了。
其實她是有一肚子的話想掰開了揉碎了跟兒子交心的說一說的。但這到底是一廂情願!不過沒關係,他終會看明白,誰才是她的親額娘,誰才是一心一意為他想的人。也終究會叫他明白,誰是對的誰是錯的。到那一天,她要弘曆跪在她的身前,問他一聲,如今可看清了誰才是他的親額娘。
桂嬤嬤腦子裡亂糟糟的,覺得很伺候了太後一輩子,有了不太懂太後了。複雜的事她想不明白,這會子隻提醒,“那位少奶奶跟著進宮,好像也不合適。”
“叫她回甘露寺,替本宮祈福。”鈕鈷祿淡淡的吩咐了一聲,就把這個陪伴了五年的人給扔下了。
那邊人走了,書院那邊就收到消息。慶喜進了書房,低聲把事情說了,詳細到當時的每個人用什麼表情說了什麼話。
弘暉低頭看手裡的書信,頭都沒抬,隻說了一聲知道了。
慶喜低聲道:“爺,您不去瞧瞧蔡姑娘。”這陣仗得把人嚇壞了。
弘暉搖搖頭:“你見皇太後做事的時候,老聖人可有旁的言語?”
慶喜搖頭,看向弘暉。
弘暉沒有說話,隻笑了笑,“下午你跟我出去接人,在邊上的涮鍋店吃涮鍋吧。”
於是半下午該忙完了,喜兒低聲跟蔡寶儀道:“姑娘,貝勒爺在外麵馬車上等著呢,說是您前幾日不是說想吃涮鍋嗎?今兒得空了。”
蔡寶儀馬上歡喜起來,“把鬥篷給我。”
喜兒低聲道:“今兒這事……貝勒爺是現在才知道的?”
蔡寶儀臉上的笑收了收:“你想說什麼?”
喜兒不敢說話了,低著頭嘟囔了一句什麼。
蔡寶儀皺眉:“你到底要說什麼?”
“是四阿哥每次都來找黃霑黃大夫……那邊稍微有點麻煩四阿哥都會第一時間過來,幫黃姑娘處理麻煩……”貝勒爺跟四阿哥比起來是不是有點太不上心了。
蔡寶儀自己將鬥篷穿好,“不懂就少說話。你要是再胡說八道我就送你回去伺候祖母,把祖母身邊的幾個姐姐要來伺候了。”說著,轉身先出去了。
喜兒嚇得趕緊追出去,“姑娘,我以後再也不敢胡說八道了。”
蔡寶儀看了喜兒一眼,“若是處處都要躲在男人身後,女人還做的什麼官?還能辦什麼事?”這豈不是要與初衷背道而馳。
喜兒麵色一變,“姑娘,我……”
蔡寶儀笑了笑,“我很慶幸貝勒爺是這樣的人……隻有這樣的人才不至於……”不至於什麼,蔡寶儀卻沒有往下說。隻轉移了話題問道,“喜兒,你跟著我也學了不少,至少藥房的一些活兒,你是能做的吧?”
是!喜兒笑著點頭,“抓藥、處理藥,熬藥我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