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非受邀請參與鑒定,當著古董主人的麵說東西是假的,其實很犯行業忌諱。
沈意不知蔣雲瀾什麼想法,而且三千萬在他看來是個天文數字,多少失了淡定,怕蔣雲瀾萬一說要買,到時候場麵無法挽回,所以才一時口快說了出來。
此刻,沈意在眾人或探究或打量的視線下,故作淡定地站好。
在職業操守上,沈意認為自己沒錯。他跟蔣雲瀾好歹是一起上過節目的交情,就當是提醒朋友,防止她被騙,從這點來說,他應該說出實話,並沒有愧對誰。
可在做法上,沈意心中卻暗暗懊悔。他分明能以更委婉的方式給蔣雲瀾打暗示,或者把人支走私下裡說,現在無疑是當著所有人的麵爆出來那個腰鼓是個假貨,鬨得場麵極度尷尬不說,還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就說對麵杜老板盯著他的眼神,陰鬱狠毒,淩厲得好似要把他給刮了。
沈意斂下長睫,麵色清冷,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他靜候對麵反應。
“假的”這話是自蔣雲瀾口中蹦出來的。
蔣雲瀾不懂古玩界的那些彎彎繞繞,但是一見現場這個氣氛,又看大家的矛頭都直指沈意,她也明白自己不小心坑了沈意一把。
蔣雲瀾看了眼沈意。
年輕人麵上淡定,但藏不住交握在身前的手指節泛白,可見心裡承受的壓力不小。
蔣雲瀾難得露出點無奈。
她要是真想買,肯定不會當場應下,怎麼也得請個專家來鑒定,如果一切沒問題,那她樂意掏這個錢,她就是要奪那胖子的所好,如果有問題,那肯定不能要。
這孩子著急忙慌地阻止她,仿佛怕她受騙一樣,也太小瞧她了。
不過不得不說,沈意跟她說是“假的”的時候。
她一半是驚訝。
那杜胖子豈不是三千萬打了水漂?
另一半是驚喜。
!那可太爽了!
蔣雲瀾差點笑出聲,也正因為驚喜交加之下,她才沒控製音量,把沈意的善意提醒給暴露了。
這件古董具體是真是假,不能隻聽沈意的一家之言。
但是蔣雲瀾不慌,就算不是假的,她也覺得值了。
因為看到杜胖子臉色黑下來的那一刻,她快意得牙根都在泛癢。
就憑這點,沈意無論有沒有看走眼,後果她都願意兜著。
杜老板嘗試擺出笑臉,嘗試了兩次,沒成功。
他惡狠狠地盯著沈意。
在杜老板看來,沈意不是在說“假的”,而是在說“傻的”。
三千萬?
假的?
這不是公開羞辱他的智商?
他要是沒自信這個是真的,他敢拿出來供大家展覽?
他當時可是找資曆頗深的專家驗過的,豈是這麼一個不知來曆的年輕人可以質疑的?
想到這兒,杜老板更是氣憤,當然在這種場合下沒明顯表現出來,不然顯得他小肚雞腸,玩不起。
杜老板聲音沉了幾分:“敢問這位是……”
馬力剛知道沈意鬨出了尷尬,忙要打圓場,說是自己帶來的。
結果後方傳來一道冷淡強硬的女聲:“陪我一起來的,怎麼了?”
那態度,擺明了不允許任何人質疑沈意。
杜老板臉上微微抽了抽。
如果沈意就是個看戲的路人,那杜老板就有借口當眾斥責沈意,給他好好上一課,彆壞了古董行的規矩,不該多嘴時彆多嘴。
可既然有蔣雲瀾為沈意撐腰,那杜老板自然出師無名。沈意如果懷疑古董有假,提醒蔣雲瀾也是應該的。
就在這個時候。
人群間的餘錦白上前一步,在杜老板後麵小聲提醒:“杜老板,他叫沈意,是蔣雲瀾的兒子。”
杜老板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再去看前方的蔣雲瀾和沈意,隻覺得更合理了。
也好,等他讓這個小年輕下不來台,做母親的自然也臉上無光。
杜老板氣過之後,平靜下來,終於泛起一絲笑容:“原來是蔣夫人的兒子啊,難怪難怪……膽量都不小。”
杜老板這麼一說,周圍人又響起一陣議論。
顯然,不止一個人覺得蔣雲瀾在圈子裡身份成謎。
蔣雲瀾看了杜老板背後的那個小明星一眼,對於杜老板的話沒有否認。
反正等到時候節目播出後,她和沈意的關係還是會被大家拿出來討論。
杜老板看回沈意,眼裡閃過不懷好意:“小兄弟,這可不是你張嘴就能說的,這是要具有專業鑒定知識的,你資格夠嗎?”
他這話,擺明著在說沈意不夠資格對他的藏品指手畫腳。
馬力剛微微沉默了一下,準備幫沈意解圍:“杜老板,不必這麼較真,其實小沈是……”
可他話沒說完,餘錦白微微一笑,提醒杜老板:“你是不知道,他是文物修複師,有一定專業基礎的,要不然怎麼敢這麼自信?”
杜老板高高地眉一挑,看向沈意:“噢?那敢問小兄弟,你給誰人鑒過何種寶沒有?”
沈意聽出餘錦白和杜老板這一唱一和,就是要為了讓他難看。
不過沈意麵色平靜,不卑不亢:“沒有,剛畢業。”
沈意當過七年的文物修複師,可畢竟不是專業研究鑒寶知識的,所以隻給少數顧客鑒定過,不過都是上輩子的事了,現在說出來也不像。
杜老板心底冷哼一聲,剛畢業的毛頭小子,也敢說他這三千萬的貨是假的,也不知道誰給的勇氣。
但麵上,杜老板的笑意反而更加溫和了,他又問:“敢問是哪個大學的呀?”
沈意:“姑城大學。”
此話一出,站在杜老板身後的不少人都搖了搖頭,神色裡也帶上了一絲輕蔑。
杜老板身旁一人帶著諂媚的意思,道:“姑城大學?我知道,就是一個地方性大學,末流211,每到畢業季,我公司就收到大把這樣院校學生的簡曆,可惜啊,不夠門檻,如果說是文物修複這麼冷門的專業,我看這專業度啊……嘖,難說。”
一人又說:“欸?說到姑大,我倒是知道一個有名的修複專家,他好像就在那裡教書,修複專業雖然冷門,但有他應該不會差吧?”
“你說的是李儒教授嗎?”另一人立馬反駁,“算了吧,李儒隻是受姑大邀請,在那裡成立研究所,根本不教學的。”
“噢噢,好像是這麼一回事。”
杜老板聽得很滿意。
周圍看戲的來賓表情裡的震驚少了,看向沈意時,多了點寬容的微笑。
剛剛大家本來還挺期待的,想看這年輕人什麼來曆,居然能夠直接斷定這東西是假的,現在一看他沒經驗,二看他畢業院校也一般般,所以他們都認為,這大概就是年輕人搞錯了,說的話也便沒有可信度。
也彆怪他們印象刻板,稍微懂點的都知道,鑒寶這一行,學識要有,但資曆更重要,更何況這年輕人還可能是半吊子水平。
杜老板心裡已經完全有了底氣,沒了剛才的狼狽和憤怒,優哉遊哉背過手在身後:
“小兄弟,我很欣賞你直言不諱的精神,很難得,不過呢……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彆往心裡去,就從客觀條件來說,你現在手上連個放大鏡都不帶,就說是假的,很難讓人信服啊,之前幫我做鑒定的老專家,五十多年的鑒寶經驗,還會拿著電子顯微鏡細看呢,你這隔著玻璃就能斷定真假了?”
說著說著,似乎在說什麼笑話似的,杜老板自己先笑起來了,還朝周圍人看看。
他身後的那群人自然跟著他一起笑,前仰後翻的,好不得意。
餘錦白低著頭,笑得極其含蓄,可實際上內心裡已經很久沒這麼揚眉吐氣了。
沈意還真是仗著自己的身份職業,信口胡來。
就像杜老板所說的,看一眼就能斷真假?他可不信沈意有這麼神。
沈意現在可以說是騎虎難下,不應就是承認自己胡來,應下了就得當著一群大佬的麵丟臉,想來在場的並非所有人都不懂古董,那些古玩大佬不會放任沈意胡謅,這可太精彩了。
看對麵笑得那麼開懷,沈意心如止水,淡淡道:“你們願意相信什麼就是什麼吧。”
沈意不爭不搶的態度,更是讓杜老板以為他心虛了,於是腰杆子挺得更直。
他料沈意無話可說,才一副隨他們便的樣子。
杜老板往旁邊讓了一步,指向玻璃櫃:“既然你是專業的,我信你不能無憑無據就亂開口,現在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你要是不能說出個所以然,那我隻能當你故意跟我對著乾了啊。”
餘錦白更樂了,怕沈意不接招,還在一旁煽風點火:“杜老板,我參加節目的時候,沈意對著一個龍什麼瓷碗,說得頭頭是道的,看起來真的挺專業的,他不可能說不出來。”
旁邊一人連忙道:“龍泉窯瓷器吧?”
餘錦白:“對對對。”
那人一擺手,很不屑:“那有什麼,真正的行家都不興收藏那玩意兒,沒什麼鑒定價值。”
杜老板笑得眼睛眯起,無形中對沈意施壓:“小兄弟?”
沈意卻不確定道:“你真讓我說?”
杜老板眼睛一亮,又往旁邊挪了一步,都快弓下腰了:“請啊!”
沈意舔舔唇角,正要上前。
蔣雲瀾卻開口了,隻是以沈意才聽到的音量道:“你要沒把握就算了,這點小事,放著我來。”
沈意回頭,輕輕擰了下眉:“我沒說沒把握。”
蔣雲瀾似乎沒把他的話放心上,眼神輕淡:“行,那你隨便忽悠兩句吧,反正在場的也沒幾個人能懂。”
沈意明顯覺得蔣雲瀾也不相信,搖搖頭,沒再說什麼,繼續朝前方走。
他掃了眼嘲笑拉滿的那群人,又垂下睫,歎氣一聲,頗有幾分“給過你們機會,可千萬彆怪我,這是你們自找”的意思。
剛剛沈意遲遲不出麵鑒定,是因為杜老板隻顧著攻擊他的背景學曆,沒有邀請他鑒定,他如果直接說出來,作為一個懂行的人,顯得太急切證明自己,也太沒品,但現在杜老板開了這個口,他也就無所顧忌了。
沈意來到透明的玻璃展櫃前,看著裡麵的黑釉藍斑瓷器腰鼓,就見瓷器流暢的形體上,上麵的斑紋呈藍白色,遠看了像一簇簇火焰,近看了像一片片翎羽,色彩張力具有唐代氣韻。
其實沈意也就知道這個是假的,至於其他的,他得走近了細看。
周圍人看沈意走上前來時,一副心中有乾坤的樣子,他們難免又燃起了興趣,人群自發地朝中間圍過去,期待能聽到沈意的見解。
沈意正在打量。
杜老板雙手背在身後,遲遲不聽沈意出聲,他心中的篤定又增加了幾分,差點哼笑出來:“怎麼樣啊小兄弟?要不然玻璃門給你打開吧……”
說著,他很大度的樣子,朝身邊人道:“來,誰去取一副手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