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
地處溫哥華的一座高檔社區內, 一幢表麵無異的獨棟樓房內,沿著溫馨的過道向裡,牆上掛著幾張一家四口的合照。其中一張照片裡, 中間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蒼白男生, 兩旁是笑容慈愛的父母,最右邊是一個帶點天然卷的男孩,容貌精致,十三、四歲模樣, 跟母親之間有一拳距離,表情略顯緊張和局促。
繼續向前,有個狹小的儲物室,打開地板,露出底下的空間,再踏上一段淹沒在黑暗中的樓梯,向下走, 就能聽到電子儀器微弱散漫的“嘀、嘀”聲響。
這裡的地下室跟彆處不同,一塵不染,空氣裡彌漫醫院消毒水的氣味, 沿牆一周擺滿冰冷儀器。剛進門, 就能看到一個伶仃的身影背對門口方向,側躺在泛著銀光的鐵桌上, 倒穿著寬大的病服,鬆鬆垮垮係在背後的繩結空隙間, 可見嶙峋的脊椎上開有兩個洞,縫著透明醫用膠布, 傷口周圍凝結的血色暗沉發黑。
來到桌子前方, 躺在上麵的人像一張單薄的白紙, 精致的麵龐上沒有一絲血色,無力垂落在桌沿的手上,從手背、手腕到胳膊,布滿大大小小的針管痕跡。細的是輸入營養液時留下的,粗的是不斷抽血造成的。
那人睜著無神灰暗的大眼,如死去的飛鳥,一瞬不瞬看著吊袋裡緩緩滴落的液體。他表麵看著如蒼灰的行屍走肉,但腦海裡一刻沒有停歇、循環往複的全是瑰麗絢爛的回憶。
——男人溫柔的眼、手摸在他頭發上細膩的溫度、親吻他臉蛋時輕柔的觸感……
——“咩咩。”
那道如珠玉滾落弦上的悅耳嗓音,一遍一遍,隔著很遠的距離敲打他的神經。
他無法停止回憶,一旦停下,他會就此死去,過去的點滴成了他可憐得幾乎不剩的生命的供給。
可回憶的溫暖也愈發讓他感知到現實的冰冷嚴酷,日複一日的折磨之下,心無可避免變得麻木冷漠。
他要活,報複這個滋生腐爛的世界。
上一世,紀眠將能做的都做乾淨了,唯一的遺憾是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這一世,他想回來報恩。
可記憶在流逝,他會隨之消失,紀眠倉惶間翻出手機錄像,開口道:“我是紀眠。”
說點什麼,提醒點自己什麼,不要忘記自己是誰,他回來了,見到沈意了,夢寐以求的生活就在眼前,他太過渴望抓住這次機會。
可是臨到開口,紀眠張了下嘴,在猶豫間沉默。
一個問題緩緩形成。
他真的配留在沈意身邊嗎?
不顧七年養育之恩,將沈意的愛視作理所當然,因為彆人給出的好處就能斷然離開沈意,這樣的他,真的配嗎?
雖然不知原因,但紀眠知道沈意還帶有上一世的記憶。
因為沈意總把他當孩子看。
父母對孩子的感情,是無論被傷害多少次,都會選擇一次次去包容。
沈意一定會原諒他。
但他是否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份原諒?
“……”
他自作自受,早已滿身汙泥。
紀眠感到鼻血又流出來了,他低了下睫,沒再掙紮,對四歲的紀眠叮囑:“你要聽話。”
起身關閉錄像。
他還沈意一個乾淨的紀眠。
沈意握著手機正在發呆之時,門口傳來一聲小小的輕喚聲:“沈意?”
沈意被那道稚嫩的聲音拉回神,他抹了把眼角,順著聲音看向門口。
紀眠放學回來了,戴著一頂小小的嫩黃色的漁夫帽,邊緣翹起幾縷小卷毛,身上是雙語學校的藏藍色製服,提著一個帆布包站在那兒。一張奶白的小臉懵懵懂懂,正在望著他。
沈意眼睛依舊紅腫濕潤,對紀眠輕扯了扯唇角,招手讓他過來。
紀眠進入房裡,大眼睛裡帶著小心翼翼的探究,不放心地打量沈意:“我是從正門進來的,你院子裡的門沒有關呢……你在這裡乾什麼呀?”
沈意坐到地板上,默默將手機倒扣在一旁,伸出雙手,擁住走近的紀眠:“沒什麼,找點東西。”
紀眠將小腦袋架在沈意肩上,有一點點害羞:“沈意,你還好嗎?”
“很好啊。”沈意道,卻不動聲色地再次濕了眼眶,“你呢?在幼兒園開心嗎?”
紀眠看不到沈意的表情,高興地點頭,露出花兒般的笑臉:“開心!因為會背詩,老師還多給我一個貼紙,小朋友們也誇我厲害,還有還有,老師說我英文有進步。”
“那你很棒哦。”
沈意就這麼擁著紀眠瘦小的身軀,有淚水洇濕小孩肩上製服的布料,但他內心裡的空洞卻被填滿。
他養了七年的孩子,回來過。
十月中旬的時候,網絡平台上航寶放映到了第五期。
由於這一期中傅新詞跟沈意藕斷絲連的眼神太明顯,還有不少瘋狂戳人心動的互動畫麵,網友們終於耐不住了,他們從沈意和傅新詞第一次產生交集的直播間開始找素材,綜合一些能找到的報道內容,梳理出了故事線,出了一篇洋洋灑灑比論文還要嚴謹的貼子,開捶傅新詞和沈意之間的戀情。一經發布,就上了各大社交媒體的首頁,引發熱議。
事件發生時,傅新詞攢了兩天的假,正好在家休息。
他賴在沈意工作間的沙發上,一點形象沒有地將一條長腿架在沙發背上,腦袋倒掛在沙發邊緣,刷著手機。
一旁地板上,紀眠坐在那兒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