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嫂16(1 / 2)

於寒舟看完林先生所作的《賦稅論》,一抬頭, 對上一雙晶亮的眼睛。盛著無限喜悅, 正在注視著她。愣了一下, 她心想道, 有人同他談論文章, 他便這樣高興?

態度放端重了些, 思索了下, 說道:“這位林先生, 是心懷悲憫之人。”

本朝國庫收入,大頭來源於稅收。逢災難年間, 會減除賦稅或者免掉賦稅, 但凡做到這一點, 國君便會被稱為明君。近些年來,舉國上下安平和樂, 沒有戰事,沒有災情,因而有人提議說, 增加稅收, 充盈國庫,等待災年來時好應對災情。

林先生的這篇著作,便是批判了此建議。他以為,災年畢竟不多,大部分年間老天爺還是賞飯吃的,至多有些年間格外風調雨順, 有些年間稍差些罷了。倘若收成好的時候多征收,收成一般或者收成差的時候照常征收,老百姓的手裡總是沒有餘糧,過日子還有什麼盼頭?

他批判完了,又提出自己的建議,比如田地有富饒和貧瘠之分,不若對於富饒多產的地域多征收,貧瘠窮苦的地域少征收,商戶隻從買賣不事生產,可以重稅,等等。總結下來,他的中心思想就是一點——不要苛待本來日子就不好過的老百姓。

於寒舟不知賀文璋的看法,她隻說了一句就住了口,抬頭看向他。

賀文璋卻不如她這般平靜。

他此刻目光明亮,熠熠生輝,就連蒼白病弱的麵容都被染上幾分光彩:“林先生是我很敬佩的一位先生,然這篇著作,他仍是過於小心翼翼,不夠膽大開闊。”

於寒舟一聽,就知道他有些自己的想法,便問道:“那依你之見?”

“依我之見,隻想著從百姓身上征稅,遠遠不足。”他枯瘦的手握成了拳頭,擱在膝上,目光明亮,侃侃而談。

他認為,朝廷征稅少了一群人,那就是大宗族。他們擁有廣闊的田地,富饒的產業,從他們身上拔根毛,都比老百姓的腿粗。如果能從他們頭上征稅,既充盈國庫,又不苛待百姓。

“大宗族勢力盤根錯節,想從他們頭上征稅,難。”於寒舟搖搖頭。

朝廷未必就看不見大宗族,隻不過宗族勢力龐大,朝廷動不了他們,才不得不放棄。

賀文璋的眼神黯了黯:“是啊,難。”

若非如此,他崇敬的那位林先生,不可能提都不提。

正是因為難,根本不可能實現,才避過不提。

“但是如果施行這項國策,百姓受益良多。”他道,“我需得支持林先生,否則叫那位鼓動成了,百姓的日子才真是難過了。”

林先生批判的那位,隻想著從百姓身上征稅。好年頭多征,差點的年頭少征,征來征去,百姓手裡沒個餘糧,隻夠糊口,日子還有什麼盼頭?

“我沒想到,你身為侯府嫡子,竟會憐惜平民。”於寒舟道。

賀文璋聞言,眼眸垂了垂:“以己度人罷了。”

他自幼身體不好,出不得門,也交不得朋友,除了讀書之外,沒有打發時間的法子。他讀了許多聖賢書,心胸和格局便打開了,常覺得個人的渺小,眾生之苦。

又因著自己生病吃藥,免不了想道,倘若是平民百姓身子不好,如他這般,能活過三載否?

想得多了,便成了這般。

於寒舟對他還是很欣賞的。他胸懷悲憫,卻不僅僅是口頭上悲憫,而是想做點事情的,讓她覺得這個人真不錯。想了想,她道:“你的想法不錯,但是牽扯較大,恐怕三年五載的也不成。不過,有誌者事竟成,徐徐圖之,未必就達不到。”

賀文璋驀地抬起眼睛:“你有辦法?”

“沒有。”於寒舟搖搖頭,“但我覺得,你未必是唯一一個這樣想的,也一定不是唯一為百姓著想的人。有誌之士那麼多,集思廣益,總有辦法的。”

他化名長青,在讀書人中還是有點名氣的,倘若寫一篇文章出來,叫大家都看一看,想一想。看的人多了,想的人多了,發聲的人就多,這事一年兩年成不了,三年五年總有些進展,待得時日再長些,還要有更大的突破。這樣下去,百姓那頭的負擔便清減不少。

“好,好!”賀文璋一下子站起來,神情激動,“我這就去寫!”

轉身就往書房行去。

於寒舟看著他急匆匆的背影,不禁好笑搖頭。

賀文璋的身體不好,不能久坐久思,所以他這一篇文章寫了整整三日,才寫成了。

他拿給賀文璟,如先前那般,叫賀文璟拿去讀書人彙聚的地方,張貼出去。

做完這些,他才鬆了口氣,隻覺得原先壓在心頭的什麼散去了。而後他猛然發覺,他好幾日沒同於寒舟好好說話了?!

想到這裡,後腦勺上爬起一層戰栗!

“你就知道本末倒置!”侯夫人訓斥的模樣在腦中浮現。

賀文璋頓時有些緊張,坐在於寒舟麵前,想著自己居然冷落了她,自己居然舍得冷落她,冷汗便從額上冒了出來。

“嗨。”於寒舟見他出神,便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想什麼呢?”

賀文璋被驚回神,見她麵上帶著淺淺笑意,似乎並未因為他的冷落而不滿,心中稍稍安定,歉然道:“我剛才出神了,你說什麼?”

“我娘家二嫂有孕了,我明日去道喜。”於寒舟笑著道。

二嫂進門一年多,如今有喜事傳來,安府上下都高興得不得了,她作為出嫁女也要去祝賀。

賀文璋聽得她要出門,心裡不是滋味。他冷落了她好幾日,才想著補回來,她就要出門。

“我跟你一起去?”他說道。

於寒舟想了想,問道:“你真的很想去?”

她不建議他去。但不好一口回絕,免得他又覺得自己是負累,總想著“拖累”兩字。

“二哥二嫂有喜事,作為妹婿,我應當去一趟的。”他斟酌著道。

於寒舟沉吟了下,說道:“如果你想一起,那就去吧。不過,你這幾日忙著寫文章,都沒有好好休息,我覺得你在家歇息比較好。”

賀文璋聽了,心裡糾結起來。

若論本心,他是想去的。那幾日忙著寫文章,想不起來也就罷了,現在文章寫完了,他就想看看她,跟她說說話,下下棋,做點什麼都好。哪怕是去她娘家,他什麼也不做,遠遠看著她也好。

但她這麼關心他,又叫他不好逆了她的心意。

“那我不去了。”他道,“你代我向父親母親問好,向二哥二嫂道賀。”

他最終還是舍不得辜負她的關心,決定聽她的話,在府裡等她回來。

於寒舟見他聽勸,也鬆了口氣,笑著道:“好。”

次日,於寒舟回娘家,賀文璋一個人在院子裡,思來想去,沒什麼事做,便進了書房。

鋪開畫卷,磨墨,調色。

一副美人圖逐漸顯露出來。

美人坐在榻上,纖細手指握著書卷,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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