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青山鎮的路上。
這?會早已過了戌時,不比江陵府那邊繁華熱鬨,這?裡的晚上幾乎沒有什?麼夜生活,越靠近青山鎮,越是寂靜,原本還能聽到?外頭傳來一些車馬人聲,待駛入山野小道便隻有呼嘯的風聲以?及不知道哪座山上傳來的虎嘯獸鳴了。
茶案上點著一盞油燈,照出一個昏暗的車廂。
旁邊的紅泥小爐上放著一柄茶壺,隻是經?過長時間的燃燒,底下的炭火早就滅了,那裡頭的茶也已經?涼了。
不過這?會馬車裡的三個人都沒有用?茶的意思,這?茶涼不涼倒是也無所謂。
阮妤一直看著身?邊的少?女,自打上了馬車,如想隻是摘了兜帽,然後就一直低著頭不曾說話?。她平時能言善道,什?麼話?都能說,現在卻有些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隻能拿腳尖輕輕踢了下霍青行的腳,給他使眼色,讓他說話?。
霍青行原本是打算回了家?再和如想說的,不過見阮妤著急,沉吟一瞬也就開?了口?,“如想,你可怪我?”
原本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女聽到?這?話?,濃密的長睫輕輕一顫,她抬起頭,臉上有些迷茫和怔忡,“哥哥,你在說什?麼?我為什?麼要怪你。”
“我沒問你的意思就擅作主張取消了你和表哥的婚約。”霍青行看著她說,“你可怪我?”
霍如想聽到?這?話?,長睫又劇烈地顫動了一下,這?次她沉默了一會才開?口?,“不,我不怪哥哥,我知道哥哥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我好。”
霍青行本就不擅長說這?些話?,聞言又變得沉默下來。
他隻能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是以?安慰。
無人說話?的馬車裡又變得沉寂下來,最後還是阮妤看著沉默不語的霍如想,溫聲問道:“如想,你喜歡季知行嗎?”她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身?邊的少?女,見她眼中流露出幾許迷茫,便又添了一句,“不是因為你們有婚約定了親,而是你自己,你喜歡他嗎?”
這?話?卻把霍如想給問住了,她從來就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母親給她定下這?門親事的時候,她才十歲不
到?,尚且還是不知事的年紀,陡然被母親喊到?床邊從她口?中聽了這?樁事,她也沒有過多的反應,對於那個時候的她,未婚夫這?個稱呼太過陌生,她隻知道母親說以?後會讓表哥照顧她,讓她日後要聽表哥的話?,那會她還奇怪,為什?麼自己有親哥哥,卻要表哥照顧她的以?後。
不過她從小就聽話?,母親怎麼說,她就怎麼聽。
是逐漸長大之後才知道原來未婚夫不僅僅是照顧自己的人,還是她以?後要相伴一生給他生兒育女的人。
知道這?層關係之後,她再麵?對表哥就變得不大一樣?了,變得羞赧了許多,有時候他說話?,她都不敢抬頭直視他……可喜歡?霍如想有些迷茫,問,“喜歡是什?麼樣?的?”
“喜歡……”阮妤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喜歡就是見不到?的時候會想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忍不住偷偷看他,若是靠得近些會心跳加速……”
她說的時候沒什?麼感覺,等察覺到?對麵?望過來的目光才想起她喜歡的那個人就在對麵?。
心驀地跳了一下,她很少?在霍青行麵?前?表達自己對他的喜歡,大多時候她都喜歡用?行動代替語言,甚至會用?一些過於逗弄的行為來掩蓋自己心中的喜歡,如今……也不知道這?家?夥聽到?之後會怎麼想?但這?會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沒去看霍青行,而是繼續看著霍如想說完後頭的話?,“無論?處於什?麼環境,隻要他在,你的目光便會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身?上。”
“你有這?樣?喜歡過他嗎?”阮妤看著霍如想,又問了一遍。
“我……”霍如想更迷茫了,她雙目失神,低聲呢喃,“我不知道。”她以?為自己是喜歡表哥的,因為除了表哥之外,她從未想過嫁給任何人,可聽阮姐姐這?樣?說起,她忽然又有些不確定了。
阮妤見她這?般,抿了抿唇,又問,“那你現在還想嫁給他嗎?”
霍如想聽到?這?話?,長睫微顫,她抬頭去看阮妤,待瞧見那雙眼中的清明時又低下頭,她的雙手微微收攏,捏成拳頭放在膝蓋上,整個人隱匿於昏暗之中,語氣?比先前?還要不敢確
定,“……我不知道。”
她的聲音很輕,尤其是被外頭呼嘯的晚風一蓋,更是輕不可聞。
“從我知道自己日後要嫁給表哥,我就一直把他當作我未來的夫君,我從來沒想過這?之間會有什?麼變數,即使我不喜歡林月總和我說起她跟表哥的事,但我也沒想過要跟表哥分開?。可現在……”她頓了頓,聲音變得更輕了,“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
無論?是表哥和林月之間的糾纏,還是表哥今日的行為……都讓她不知道怎麼去麵?對。所以?她才會在剛剛表哥靠過來的刹那,第一個念頭就是躲到?阮姐姐的身?後。
“那你能接受以?後和林月一起嫁給季知行嗎?”
“當然不能!”這?次她想也沒想就立刻反駁了,她的小臉在昏暗中越顯蒼白,眼中卻還留有一絲希冀,她看著阮妤,語氣?急促,懷揣著念想,“可是表哥他,他說會解決好林月的事。”
阮妤看著這?樣?的霍如想,紅唇輕抿,清豔的臉上閃過一絲憐惜。
這?樣?的如想,讓她舍不得去傷害一絲一毫,可想到?前?世她的結果以?及季知行兩輩子的優柔寡斷……阮妤猶豫一番,最終還是沒有選擇用?假象去安慰哄騙她,她把血淋淋的現實撕開?口?子擺到?她的麵?前?,手抬起覆在她的頭頂。
她手上的動作有多輕柔,說出來的話?就有多涼薄,“如想,你真的以?為季知行能擺脫林月嗎?”
“那個女人擺明吃定了季知行,她今日做出這?樣?一場大戲,肯定是不可能嫁到?那戶鄉紳家?了,以?林月的心思還有她父母的貪婪,怎麼可能會放過季知行?”她每說一個字,身?邊少?女的臉就白一分,阮妤看著她眼中支離破碎的光芒卻沒有停下,而是看著她繼續說,“除非林月死了,可以?季知行那個性子,若是林月真的死了,他估計一輩子都會於心不安。”
“無論?林月的死和他有沒有關係,他都會覺得這?是因為他的緣故。”
“如想,”
阮妤垂眸,用?漆黑的眼看著她,語氣?也變得重了一些,“你真的想把自己的未來交付給這?樣?的人?”
霍如想看著阮妤
,張口?欲言,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如果她沒有碰到?阮姐姐,或許她會告訴自己要忍耐,鎮子上許多女孩也是這?樣?的,無論?出嫁前?懷有什?麼樣?的憧憬,等嫁過去再回娘家?都有一堆吐槽的話?,不是說丈夫不好,就是說公婆和妯娌難相處,她那會還小,過於天真,偶爾聽那些姐姐們說起這?些,不由問道:“既然不喜歡,那為什?麼不分開??”
那些姐姐們聞言卻隻是愣了下,轉而又看著她笑,“婚姻就是這?樣?的,哪有什?麼十全?十美的事,過得去就好了。”
她想以?表哥的性子,至少?也能讓她的未來過得去。
可阮姐姐的出現和存在讓她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她和哥哥的相處,那樣?的親密無間,即使還未成婚,卻也讓她從他們身?上看到?了美好的未來。
這?樣?才是對的。
婚姻不該是一味地遷就、隱忍,她也有對未來懷揣美好的資格。
“不想……”她說。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就連近在身?旁的阮妤也沒聽清。
阮妤隻能瞧見她微微囁嚅的嘴唇,就在她想要開?口?詢問的時候,身?邊的少?女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不再是先前?的隱忍、壓抑,而是肆意地哭著,她的眼淚流滿秀麗的臉,人也撲到?了她的懷裡,阮妤被她撞得往後倒去,卻又被人及時扶住了腰。
她側過頭,看到?霍青行。
“沒事吧?”
霍青行蹙眉問她。
阮妤搖了搖頭,“沒事。”
懷中少?女依舊在嚎啕大哭,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難過全?都發泄出來,她和霍青行對視一眼,而後輕輕歎了口?氣?,抬手動作輕柔地安撫懷中這?個泣不成聲的少?女。
……
“睡著了?”
霍青行就站在門外,看到?阮妤出來,往黑漆漆的屋子裡看了一眼,又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嗯。”
阮妤點點頭,今天奔波了一日,她也累了,這?會指腹點著眉心揉了揉,但還是看著霍青行問了一句,“你明日要親自送他們回去?”
“嗯。”
霍青行替她把臉頰邊的頭發繞到?耳後,又輕輕按著她微蹙的眉宇,看著她輕聲
說,“我怕表哥處理不好,而且……取消婚約也得和外祖母去商量下。”
該拿的庚帖得拿回來,該說的話?也得說清楚。
“你……”
阮妤還是有些不放心,她跟季家?人相處過,最是知曉他們的貪婪,就怕他們貪戀霍青行的未來不肯這?樣?輕易就範,而且……就算真的如願讓霍青行拿回來了,這?門親戚估計以?後也算是斷了。
她自己倒是樂見其成,但就怕霍家?兄妹不舍,畢竟他們在世上本就沒有多少?親人了。
她雖然一個字沒說,但擔憂卻布滿了整張臉,霍青行猜也能猜到?她在想什?麼,今天發生的這?些事讓他覺得心累,但有阮妤在他身?邊,他又覺得這?些累算不了什?麼了。
晚風寒峭。
可他的心卻很暖,他抬手,撫著她的臉頰,目光和聲音都溫柔,“彆擔心,我會妥善處理的。”
他這?樣?說,阮妤也就沒再多說什?麼,要是可以?,她倒是想親自陪著霍青行去一趟,省得這?人被欺負,但以?兩人如今這?個關係……“那明天我讓阿柔去酒樓,我在家?陪著如想。”
“好。”
這?個時候,他也不放心如想一個人在家?,霍青行看著她點了點頭,又掃了一眼隔壁,燈還亮著,“走吧,我送你回去,估計先生他們還在等你。”
阮妤點頭。
霍青行牽著阮妤的手,牢牢地包攏在自己的手心之中,快出去的時候,他停下腳步,輕聲喊人,“阿妤。”
“嗯?”阮妤回頭。
“今天,謝謝你了。”
即使他能幫如想解決這?門親事,卻也口?笨拙舌,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如果沒有阿妤,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而且如果沒有她瞧見林月和季知行,估計他跟如想還都被蒙在鼓裡,一想到?讓如想就這?樣?稀裡糊塗嫁過去,霍青行的心中也不禁閃過一陣後怕。
頭頂今日月亮並不算明亮,稀稀疏疏一點亮光,他握著阮妤的手慢慢收緊,忽然仿佛呢喃一般說了一句,“有時候,我都覺得你是上蒼派過來拯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