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兒子在一旁一起睡覺,朱元璋就很容易困。這個回籠覺,就算他想睡一半爬起來繼續乾活,也是沒法子呢。
徐達打著哈欠:“我也得回去睡個回籠覺。你爹以為人人都和他一樣,晚上不睡都成。唉,你徐叔叔我啊,今天差點把鋤頭丟出去。”
朱元璋冷哼:“然後差點砸到我。”
陳標道:“那不是你活該嗎?這是報應!誰讓你大晚上的擾人清夢!”
朱元璋:“……”
徐達高興極了。看,總算還是有人管得住你!
“標兒,我聽老大說,你有新的屯田方案。”看到朱元璋吃癟後,徐達終於打起了點精神。
陳標雙手使勁推著朱元璋也想來蹭蹭的臉,轉頭道:“不是屯田,是分田。朱大帥占了這麼多地盤,也該想想怎麼建立一個穩固的政權了。分田是第一步。徐叔叔,你很困就去睡,不急,現在揚州還沒那麼多流民……爹!你滿臉胡子拉渣,不準蹭我的臉!紮得疼死了!”
陳英眼巴巴地看著陳標被朱元璋按著欺負,最後還是遭受胡子紮臉之苦,很是手足無措。
如果義母在這裡就好了,我就敢直接上手搶。陳英看著猖狂大笑的朱元璋,和捂著臉氣鼓鼓的陳標,心裡難受極了。
直到朱元璋把陳標塞回陳英懷裡,自己去看陳標寫的分田政策,陳英才鬆了一口氣。
徐達很想看看陳標寫了什麼,但他確實困得有些神誌不清了。
最終徐達還是直接在隔壁找了張床呼呼大睡,連回自己住處都等不及了。
陳標從自家英哥懷裡探出腦袋,對朱元璋張牙舞爪念念叨叨。
看看你,看看你!造的什麼孽!
陳英連忙把陳標往懷裡按,怕陳標惹惱朱元璋,朱元璋又用他的胡子臉,懲罰陳標可憐的小嫩臉。
還好朱元璋已經被陳標所寫的“大明特色井田製”吸引,沒有在意陳標的囉嗦。
朱元璋先粗略地看完一遍,問道:“大明是何故?是比小明王更大的意思嗎?”
陳標道:“什麼小明王?我們的明和他們沒關係!日月為明,咱們朱大帥澄清乾坤陰霾,讓日月光輝重回大地,和小明王什麼關係?他們要重回大宋,難道朱大帥也想重回大宋?宋朝就那麼點大的地!回什麼回!”
陳標頓了頓,道:“韓宋那群家夥不僅要重回大宋,還自稱宋徽宗後人,趕著背靖康之恥的鍋。就算要自稱宋朝皇室後人,宋太|祖不好嗎?真厲害。”
朱元璋:“……”
今年朱元璋攻克了婺州、揚州等地,浙東之地大多落入他的手中。他原本準備今年稍稍高調一點,喊一喊口號,召集更多的英雄豪傑加入他。
口號他已經想好了,就叫“山河奄有中華地,日月重開大宋天”,或者“九天日月開黃道,宋國江山複寶圖”。
聽聽,你聽聽,多霸氣!
被兒子這麼一說,朱元璋噎住了,冒出了一背的冷汗。
還好還好,那些個腐儒卷著包袱憤怒離開後,因為沒人幫他潤筆,朱元璋就將喊口號的事暫時擱置。
要是這口號喊出來了,標兒對朱元璋的印象豈不是更差了?
朱元璋深呼吸了一下,沉著冷靜道:“確實如此。大明和韓宋沒關係……”
咦,等等,我還沒定國號呢,標兒就說我的國號是“大明”了?果然我老朱注定要當皇帝!
朱元璋剛高興了一瞬,突然想起幾百年後大明還是要完蛋,標兒所說的“天降猛人”會踩在腐朽的大明屍骨上真正重開日月天地。他瞬間就高興不起來了。
罷了罷了,當個開國皇帝有什麼了不起?曆史中開國皇帝那麼多,我也就是其中之一。
為什麼我不是開天辟地的那一個!
不行,標兒之前說的什麼來著?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我得更努力一些。
“這井田製,看上去的確不錯。”朱元璋道,“但什麼叫井田,又為什麼是大明特色?”
陳標無語:“爹,你就直說你完全沒看懂,我不會嘲笑你。”
朱元璋:“……”
朱元璋:“把標兒給我!”
陳英抱著陳標後退,隨時準備跑路。
陳標道:“給他就給他,我就不信他還能拿我怎麼著!哼,爹,你再用胡子紮我,我就不給你解釋,你自己琢磨去!”
朱元璋拎著陳標道:“你真是越來越囂張了,不孝子!”
陳標做鬼臉:“就不孝,就不孝,有本事丟了我這個不孝子啊!”
朱元璋罵道:“文英!你還杵在這乾什麼?!沒事乾嗎?快滾!”
陳英:“……是。”看來標兒是沒事了。義父就算生氣,也隻會遷怒彆人,不會罵標兒。
待陳英離開書房時,李貞正在外麵庭院喂雞。
就算揚州這裡是臨時住處,李貞也會利用好所有的空地,該種菜種菜,該養雞養雞。之後搬走時,這些東西能帶走的就帶走,不能帶走的讓後來的人伺候,也不會浪費。
見陳英出來,李貞笑道:“被罵了吧?他們父子倆說正事的時候,彆人彆湊上去。國瑞那個臭德行,每次被標兒吼了,都會從其他人身上找回來。”
陳英摸了摸鼻子:“我知道,但就是想多看看標兒。我馬上要去其他將軍麾下效力了。”
陳英此次表現很好,朱元璋不會讓陳英留在揚州屯田,想讓陳英經曆更多的戰事,立下更多的功勞。
朱元璋的看重,陳英會全力相報。就是一想到又有許久見不到標兒,陳英心裡難免失落。
李貞很理解陳英的心情。標兒太招人疼,和標兒相處久了,隻要離開五日以上,定會想得慌。
和標兒一同生活了幾年,李貞連兒子都不常想了,好像標兒成了他的寶貝小兒子,前麵的大兒子李保兒就是收穀子的時候從地裡撿來的。偶爾一見還好,見久了他還會煩。
“你離開後,標兒也每日想你。他一想你,就去找匠人折騰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李貞道,“等你下次和他見麵,一定會有驚喜。”
陳英展顏笑道:“嗯,我一定帶著功勞回來!”
李貞板著臉道:“是要安全的回來。你有沒有功勞無所謂,彆缺胳膊少腿,標兒會哭。”
陳英立刻嚴肅道:“我會儘力安全回來。”
李貞把手中穀皮塞給陳英:“這才對。我去吩咐廚房生火,你幫我喂雞。等會兒標兒做完事,出來就能看見你。”
陳英接過裝著穀皮的碗,坐在門外的台階上,一邊喂雞,一邊發呆等人。
書房中,陳標坐在朱元璋懷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孟子所說的井田製,和他胡扯的井田製給朱元璋講明白了。
商周的井田製,全天下田地都歸周天子所有,不可買賣,由周天子賜予諸侯,諸侯遣黎民耕種。黎民實質上就是諸侯的奴隸。
後來生產力發展,諸侯在井田之外開私田,黎民也偷偷自己開荒。私田不用交稅,井田就荒廢了。之後各國變法,廢除井田,按畝收稅,就逐漸進入了封建社會。
封建社會的土地私有製,難以避免土地兼並的結果。王朝開始時會實行均田製,到了土地兼並嚴重,大部分百姓無立足之地時就會推翻舊的王朝,建立新的王朝,循環往複。
以儒家為代表的有識之士,就希望恢複井田製,讓天下田畝歸朝廷分配,這樣就可以抑製土地兼並,讓貧者有基本的口糧可吃。
但顯然這是不可能的,大鍋飯不可取,懂的都懂。
後世儒家大賢們的經濟理念,都是從井田製上著手,比如還是按照田畝收稅,隻是田畝歸公。這一點,就已經很接近後世的土地承包製度了。
陳標這一世才認真研讀史書。研讀之後他不由歎氣,華夏這連綿不絕的上下五千年,真是太過厲害。
即便是現代的一些問題,翻翻史書,也能在先人們曾經實施過的政策中修修補補,拿到當前來用。
“天下田地歸朝廷所有,而不是皇帝所有。如唐開國時一樣,行均田製,男女成丁後皆可授田。但田地隻是承包給百姓,以三十年為限。三十年後,朝廷再次進行田畝分配,活著的百姓延長三十年,已經去世的收回田地,再行分配。”
“在土地承包期限內,百姓可以把剩餘的承包期限暫時轉讓給其他人。這轉讓就相當於土地買賣……”
國以糧為本,民以食為天。
要發展生產力,首先就是從吃飽肚子開始。隻有吃飽了肚子,百姓才有閒暇去學習其他東西,推動生產關係向前發展。
管仲曾曰,“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也是同樣意思。
朱元璋把下巴擱在陳標的頭頂,外麵還在下雨,濕潤的風有些涼爽,抱著暖呼呼的兒子溫度剛好。
陳標說百姓們都有自己的田,就能吃飽肚子。
陳標說不禁止田地買賣,百姓們如果有錢了,可以暫時將土地轉讓,湊集資本去當商人、去讀書、去做其他事,不會被土地綁住。
陳標說當有了更厲害的耕地工具,一個人能耕種更多的地,土地兼並也能增進糧食產量,但這土地兼並必須控製在國家手中,所以以三十年為期。即使在這三十年之內有非法的土地兼並行為,三十年一清查,也不會沉屙難愈。
朱元璋問道:“這樣,就可以保證百姓們永遠有最基本的活路了嗎?”
陳標卻失笑:“不可能。爹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好的政策,如果沒有人來執行,都沒用。”
陳標指著自己寫的東西:“比如這三十年重新清算一次土地和人丁,如果有貪官汙吏和地方豪強勾結,將土地掛在已死的人身上,其實地全是豪強的,就沒法抑製土地兼並;再比如某一代帝王乾脆直接把這政策給廢了……”
朱元璋打斷道:“朱大帥可以下令,祖宗法令,後代不可更改!”
陳標道:“如果朱大帥真的下了這道命令,那這大明是真的會很快腐朽囉。爹啊,那天書前半部分的哲學,你還是得認真看看。所有事物都在不斷發展中。一切行動都得以當前實際出發……”
朱元璋使勁挼陳標的腦袋,陳標就知道自家爹聽暈了。
陳標拿自己解釋:“正常的家庭不可能老爹聽五歲兒子在這裡瞎叨叨,老爹不知道我是神仙童子的時候也不會聽我瞎叨叨,但老爹現在抱著我聽我瞎叨叨。這就是一切行動從當前實際出發。”
朱元璋有點想笑:“明白了。”
標兒教人永遠都是這麼通俗易懂,且特彆有趣。
陳標道:“所以朱大帥定下這條規矩後,後世在需要改進的時候就可能礙於祖訓改不了。而且老爹你讀的史書還是少了。史書中有過‘祖訓不可改’的先例,結果就變成臣子和皇帝博弈。凡是有利於大臣的祖訓就不可改,凡是不利於大臣的祖訓就必須變通……爹啊,還是那句話,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朱元璋黯然了許久,抱著兒子的手臂收緊了一些:“也就是說,皇帝英明的時候,這個新的井田製可以讓百姓過得很好。但隻要換了一個壞皇帝,或者一個沒用的皇帝,再好的政策也沒用。”
陳標點頭。
父子二人沉默了許久,陳標伸長脖子,用頭頂蹭了蹭朱元璋的下巴:“朱大帥雖然對功臣不好,但對百姓不算差。若他能接受這個井田製,至少在朱大帥治理天下期間,百姓能好好喘口氣。這時候,咱們就能讓大帥做下一步開民智的事了。”
朱元璋道:“百姓都能吃飽肚子,就能安心讀書識字,是嗎?”
陳標:“嗯。隻有知識不掌握在少數人手中,才有可能從內部衝垮腐朽的製度。否則,就隻能等外力來摧毀一切,從灰燼中涅槃,絕境中重生。”
朱元璋問道:“標兒,你說的外力是指蒙元嗎?”
陳標搖頭:“爹,你都出海了,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嗎?我們以為我們是世界的中心,歐洲人也這麼認為。我們停下腳步的時候,他們鉚足了勁往前跑。你說落後的我們,會不會挨打?我們現在比他們先進,是因為我們跑得更快,而不是我們天生比他們高人一等。”
朱元璋不滿:“不,我們肯定天生比他們高等!”
陳標為自家爹的自大咋舌:“呃,你高興就好。總之,先把這個魔改版的井田製給朱元帥看看。其他地方有豪商富戶占著田地,不好執行。揚州人都跑光了,趁著那些跑路的豪強還沒拿著元朝的地契回來要地,趕緊把地分了。晚了就麻煩了。”
朱元璋抬了抬眼皮。
麻煩?什麼麻煩?他們還能拿元朝的地契,讓我大明朝的朱元璋朱皇帝給地?
大明要幾百年後才會被推翻,我才剛建國呢!
呃不對,我還沒建國。
朱元璋親了陳標一口:“標兒,你這個井田製真厲害,我現在就去找你徐叔叔商量!”
陳標嫌棄地擦了擦臉上的口水印:“彆去!徐叔叔剛睡著,你彆把他叫起來!你也趕緊午睡!說好的,我陪你睡!”
朱元璋懇求道:“標兒,你也說分田這事非常急,我哪睡得著?睡覺不差這一會兒。”
陳標從朱元璋腿上跳下來,拉著朱元璋的袖子往外走:“分田才不差這一會兒,睡覺很差這一會兒!而且我寫的井田製還缺非常非常多的細節,你還得問問更多的人。身體是乾活的本錢,睡飽了再精神抖擻地去乾活!”
朱元璋被五歲的“力大無窮”兒子拽著袖口拖著往外走:“我現在就很精神抖擻。”
陳標奶虎咆哮:“我說你困了,你就困了!”
朱元璋哀求:“標兒,我真的不困,我想乾活。”
陳標超凶:“不,你很困,你不想乾活!”
陳英見陳標把朱元璋“拖”出了書房,從台階上站起來:“睡覺前先吃點東西。義父鋤了一上午地,肯定餓了。”
陳標道:“好!英哥,幫我拉住我爹,我們衝!”
朱元璋:“衝什麼衝……唉?!文英!你找死!”
陳英一手抱起陳標,一手抓住朱元璋的手腕,往前一衝,差點把朱元璋拉得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陳標趴在陳英肩頭,對朱元璋揮手:“爹,快跑!”
朱元璋大罵:“跑你們個頭!彆拽了!我自己跑!”
陳標:“哈哈哈哈。”
陳英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也笑出了聲。
朱元璋一邊罵,一邊也笑了起來:“都讓你鬆手了,兩小混蛋!”
陳文正又從樹上跳了下來:“開飯了嗎?”
李保兒又從不知道哪兒跑出來:“肉脯還給我!”
李貞端著盤子從廚房往吃飯的大廳裡走:“保兒,你抓了這麼久,都沒抓到文正?你這本事不行啊。”
李保兒氣得臉漲得通紅。
朱家一群人打打鬨鬨準備吃飯的時候,客房裡,徐達一腳踹開薄被,撓了撓露出的肚子,呼嚕聲震天。
熟睡的他並不知道,他差點又被朱大帥從床上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