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文人們的玲瓏心思(2 / 2)

當然需要。但他們更需要的是學習“思想”,學會普通百姓的思維。

同時,他們也該學會如何“牧民”,跳過科舉那一步,直接學習如何做官、做實事。

季仁壽看懂小學課程背後的含義後,深深敬佩製定課程的人的深思遠慮。

當他詢問這些課程是出自哪位高才之手後,小學裡自稱“教職員工”的教書先生們笑道,“當然陳小校長,陳家標兒啊”。

季仁壽被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他想起劉基所說的“忘年交”,終於有些明白了。

季仁壽藏起心中震撼驚訝,開始為小學生們上了第一堂課。

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明明他已經為人講學無數次,但第一次有一種心潮澎湃的感覺。

季仁壽講解的是最淺顯的理學課,即講解什麼是理學,理學有什麼用。

這本應該很枯燥,但季仁壽舉了許多有趣的例子,還興致勃勃在黑板上畫畫,小學生們竟然也能聽得進去。

陳標趁著季仁壽背過身寫黑板的時候,悄悄坐到了周驥身邊。

把正在打瞌睡的周驥嚇了一跳。

為了培養小學生們的同學情,陳標特意弄了長條桌,讓他們擁有同桌。同桌和座位,都一月一換。

周驥的同桌今天正好請假,陳標就溜到了周驥旁邊,假裝自己是周驥的同桌。

季仁壽講課講得心潮澎湃,紅光滿麵,居然沒發現教室裡多了一個人。

周驥擦了擦額頭上驚出來的汗珠,在作業本上用細炭筆寫字:“小先生,你怎麼來了?”

陳標寫道:“彆說話,閉嘴認真聽課。”

周驥立刻不敢走神,挺直了背,還認認真真用那一手的狗爬字記筆記。

雖然周驥已經被陳標教得能較為認真的學習,但練字需要很大的毅力,周驥顯然完全沒有毅力。

陳標看著周驥那一手的狗爬字,想起自家爹的狗爬字,不由皺眉。

希望他爹回來後,一手字不會因為軍旅生活更加爛。

季仁壽繼續講課。

上文化課時,陳標將一堂課設置為三刻鐘的時間,即後世四十五分鐘左右。這是後世公認的人的注意力能一直集中的時間。

季仁壽第一次授課,居然能在鈴聲響起之前準時講完,還預留出了提問的時間。

陳標高高舉起了手。

季仁壽這才發現小學生堆裡,混進了一隻標兒,不由莞爾:“陳小先生有何賜教?”

陳標道:“先生,你講的不是傳統程朱理學,而是心學。”

季仁壽搖頭笑道:“標兒,心學理學,都是儒家聖學。心學是從程子開端,最早追溯至孟子,怎麼不是傳統?”

陳標心道,狡辯。

朱熹在世的時候,心學和理學也打出了狗腦子。

不過心學確實是從二程開始研究,到明末王陽明時發揚光大。這一切源頭,也確實是孟子。

無論心學理學還是事功學,都是儒學內部紛爭。

春秋戰國的時候,儒家內部也分列成不同的學派,最後出現了許多法家、縱橫家、陰陽家等代表,甚至儒家的死對頭墨家的思想,也融入了儒家之後的思想。

將來,儒家也會繼續融入其他思想,踐行“和而不同”“求同存異”“三人行必有我師”。

陳標眼眸閃了閃,繼續試探道:“聽先生言論,並不遵循性善論和性惡論,而是無善惡的思想,經過善的教化就是善,經過惡的教化就是惡?”

季仁壽嘴邊的微笑幅度增加,道:“卻是如此。”

陳標道:“無善無惡一片混沌,這是禪宗的思想吧?”

季仁壽強壓住嘴邊笑意,板著臉嚴肅道:“什麼禪宗?禪宗有的思想,我們儒家不能有嗎?”

陳標看著季仁壽眼中的笑意,心中微微歎氣。

好了,他發現了,這的確是程朱嫡係,非常典型的程子思想繼承人。

可惜,他繼承的是程子心學。

他們應天的那些大文人們,個個都是程朱理學的嫡係弟子,各個也精通理學,但又不止精通理學。

陳標明白了,大賢就是要兼學許多學說,從中選出自己認可的思想。

這就叫“儘信書不如無書”?

就算是聖賢,我不公開反駁你,也能暗戳戳地發表和你不同的言論?

儒家陰悄悄的反抗叛逆精神?

陳標最終拱手,在下課鈴音響起的時候,用了一句還未出生的王陽明小朋友的名言,來結束這一場短暫的問答:“夫子說得極對。聖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佛、老、莊皆我之用,是之謂大道。是學生著相了。”

季仁壽合掌大笑,快步走到陳標麵前,將陳標抱了起來。

陳標:“……”

季仁壽把陳標對著太陽舉了起來。

陳標:“??!”

季仁壽感歎道:“標兒,你可是天生聖賢?”

陳標兔斯基眼。

你舉我就舉我唄,還給我蓋高帽子乾什麼?

陳標慢條斯理道:“隻要心中有良知,人人皆可為聖賢。我當然也是天生聖賢。”

季仁壽啞然失笑:“是這個道理。人人皆可為聖賢!”

他眯著眼睛看了看融入光中的陳標,然後將陳標收回懷裡,十分珍惜憐愛地摸了摸陳標的腦袋,對滿臉疑惑的小學生們道:“你們也要記住,隻要心中有良知,人人皆可為聖賢,你們也是聖賢。下課吧。”

說完,他抱著陳標離開。

周驥一拍桌子:“小先生被搶走了?!”

其他小學生們紛紛震驚。

“豈有此理!當著我們的麵搶走我們的先生?”

“搶回來搶回來!”

“你去?”

“我給你喊口號,你去。”

然後義憤填膺的小學生們一哄而散,珍惜短暫的課間時間,上茅房的上茅房,看課外書的看課外書,還有幾個人相約去操場踢球打球。

陳標一頭霧水,不知道季仁壽要抱著他去哪。

季仁壽上了馬車,帶著陳標回了陳府。

陳英前來迎接,一看到窩在季仁壽懷裡的標兒,就很是無語。

季先生這副表情,怎麼像剛搶了孩子回來?這難道也是文人之間什麼默契的陰謀詭計?

陳英想,他這輩子都當不了文人。

目送季仁壽抱著陳標回到季仁壽暫時居住的院子,陳英擺擺手,今晚標兒肯定在家裡睡,廚房多加幾個標兒喜歡吃的菜。

季仁壽抱著陳標回到暫住小院子的書房,把陳標放在書桌上,撅著屁股從書箱底部掏出一本書,遞給陳標。

陳標一翻,書中正是程子心學相關內容。

季仁壽道:“聖人教化,就是希望將所有人都教化成聖賢。老師曾經說過,過分追求性理,而忽視心性,理學走入歧途。”

陳標點頭:“是啊,理學過分教條,朱子看到他的後世學生們為了維護他的學說,居然會焚燒彆人的著作,恐怕會十分失望。”

朱熹麵對不喜的學說,向來是“打上門”,直接去彆人老本營講學。

當時朱熹確實很強,他本是閩學,現在江浙一地在他講學之後,紛紛歸服他,理學興盛。

就算朱熹和唐仲友互為仇敵,他在世的時候也沒有做出用額外手段禁止對方學術傳播的事。倒是他死後,那些朱子門人將唐仲友著作焚毀,為唐仲友說話的人的文章也被他們斥重金收購焚毀。

季仁壽見陳標點頭,開心道:“你是否認為心學才應該是正統?”

陳標卻在季仁壽期盼的眼神中搖頭:“我認為,什麼學說都可以成為正統,什麼學說都不應該成為正統。成為正統的應該是一種積極向上的思想,任何學說中有利於百姓、有利於文明的思想,都是正統。他們的糟粕,都是不正統。”

陳標不明白為何季仁壽要向他“推銷”心學,但他可不想拜師,便老實道:“書中的知識是死的,人是活的,思想是活的。隨著時代的進步,相應的思想也會發生改變。翻看史書就可以知道。比如紂王被討伐的其中一個理由是祭祀神明時用牲畜代替人殉,不敬神明。而這一點,在現在卻是明君行為。”

紂王被滅的最主要原因和隋煬帝類似,都是好大喜功,連年征戰,導致民怨較深。

但在那個奴隸製時代,民怨雖是主要原因,卻不能成為起兵的最重要的理由。“不敬神明”才是。

不過周朝立國之後,很快就禁止用人祭祀神靈。所以什麼是好什麼是壞,當事人其實很清楚,隻是順應當時的潮流寫征討文書而已,不代表他們認同。

陳標舉了商周的例子,以證明社會的主流思想會隨著時間改變。

陳標看著季仁壽逐漸黯淡的眼神,尷尬地移開視線:“我啊……不明白為什麼非要分成什麼學,好的都學,不可以嗎?其實聖賢學問本就博采眾長,倒是後世者為了黨同伐異,非要分出個什麼學說。自己支持的學說什麼都是對的,自己不支持的學說全是錯的。思想,哪有那麼簡單?”

季仁壽收起眼中的狂熱,稍稍思索了一會兒,幽幽歎氣:“你所說的也算一種學說。”

陳標:“啊?”

什麼學說能包含我說的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話?總不會是馬氏哲學吧?

季仁壽摸了摸陳標的頭,轉移話題:“既然你要博采眾長,那麼心學也算眾長?”

陳標道:“致良知,成聖人。聖人不在朝堂,而在百姓心中。”

陳標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這當然是心學的長處。”

季仁壽問道:“那我可以繼續在小學教授心學?”

陳標道:“當然可以!不過季先生,我可能也會邀請修習與心學截然不同的學說的先生來授課。可以嗎?”

季仁壽道:“你要博采眾長,讓那群小學生自己思考,自然會選擇不同的學說。你是要建立春秋戰國時的學宮呢。”

陳標立刻警覺,瞬間甩鍋:“不是我!是朱大帥!這一切都是朱大帥教我的!”

季仁壽感歎:“朱大帥以前未讀過聖賢書,思想反倒沒有被束縛過,更加自由。”

季仁壽說完,念了一段《逍遙遊》,眼中滿是對大鵬和大鯤的向往。

陳標嘴角微抽。結果這個文人,還兼修道學?

啊對對對,聖賢學問豈是如此不便之物?

季仁壽又和陳標聊了一會兒學問。

後世自詡儒商的新社會商人們最愛看的書除了事功學,就是王陽明的心學。

甭管為什麼,陳標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王陽明的書向來是商場最愛,甚至員工培訓的時候也會聽課。

所以陳標隨便胡扯,都能扯到季仁壽的心窩上。

看季仁壽那副深有感觸的模樣,陳標猜測,季仁壽估計要在應天長留。

在這個亂世,朱元璋的大本營應天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季仁壽終於找到了一個安穩的地方“隱居”,恐怕要著書立說了吧?

季仁壽會不會走王陽明的路,讓王陽明無路可走?

想必王陽明知道這件事,不但不會難過,還會非常高興。

而且以王陽明兼容並包的思想,有季仁壽走到了他逝世時才走到的地方,一定能以此為起點,走得更遠。

陳標晚上捧著熱牛奶咕嚕咕嚕灌完,伸腳反複踹開反複往他身上撲的三弟,心中十分感慨。

感慨完之後,陳標開始撓頭。

所以季先生抱我回來那一番舉止,究竟是在乾什麼?我怎麼搞不懂呢?

難道他隻是單純想給我“推銷”心學,收我為徒?

但他怎麼覺得不太像啊。

晚上,季仁壽的夫人替季仁壽把油燈挑亮,道:“你怎麼把書拿出來放書架上了?”

季仁壽道:“以後要常住這了,不把書拿出來,翻找的時候麻煩。”

“常住?”季仁壽的夫人心跳如擂,臉上露出不解,“為何?你想在應天居住?這可是朱元璋的地方。”

季仁壽罵道:“伯溫那個豎子,坑我坑慘了!我們現在走不了!”

季仁壽的夫人疑惑:“伯溫雖調皮了些,但怎麼會坑你?他最尊重你。”

調皮……季仁壽的表情很是一言難儘。

“留在這也不錯。”季仁壽道,“夫人你也很喜歡這裡,不是嗎?”

季仁壽的夫人道:“應天街上的百姓哪怕衣衫襤褸,臉上也帶著笑,我確實喜歡這裡。但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季仁壽握著老妻的手,道:“那我就留在你喜歡的地方。我們就在這裡安家。我已經和標兒說了,以後在小學當個教書先生。”

季仁壽的夫人使勁點頭,雙頰飛出一抹紅暈。

季仁壽也忍不住有些羞澀。

兩人都快到花甲之年,含情脈脈的模樣,仿佛回到了季仁壽剛用喜稱挑開新娘的紅蓋頭,兩人第一次近距離對視的時候。

……

陳標再次去大帥府乾活的時候,對朱升嘟囔昨日的奇特遭遇。

朱升聽到季仁壽修心學的時候,沒什麼表情。他自己也兼修心學。哪個程門學子不兼修心學?

但聽到後麵,朱升眼皮子狂跳,然後猛地一拍桌子,嚇了陳標一跳。

陳標結結巴巴道:“怎、怎麼了?”

朱升收起拍桌子的巴掌,表情也恢複了以前老僧入定的淡然:“沒事。以後不用來大帥府處理文書,仍舊在家裡處理吧。”

陳標:“哦。”……是他們不再鬥法的意思嗎?

文人的玲瓏心思,真是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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