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這就是三丫頭。”袁父稱呼年輕的客人為先生。在這個年代,讀書識字的,驅魔除妖的,賬房算賬的……都可以稱之為先生,隻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屬於其中的哪一種。
那位先生看著袁香兒,緩緩介紹家門:“我姓餘,名遙。字自然,彆號鯤鵬。畢生修習陰陽五行之術,機緣巧合,見你資質獨特,動了傳承技藝的心思,欲收你為徒,不知你是否願意?”
袁香兒想說我不願意,說得神神叨叨的,沒準就是一個和吳婆子一樣的神棍。我憑什麼要跟你一個陌生人離開家,誰知道你是要把我拐賣還是將我煉丹。但她看著父親殷切的眼神不住地流連在桌上那明晃晃的銀兩上,就知道這事不由自己意願所決定,主要的是這個人出的價格已經讓父親滿意。
“可以。”她淡淡地說。
袁父這才抬起頭,看了七歲的小女兒一眼。那孩子長得瘦瘦小小,平日裡就話很少,一雙眼睛卻分外的清澈,仿佛能夠看明白世間的一切。
到了這個時候,他總算記起這是自己從小就懂事安靜的一個閨女。
雖然她出生時被自己嫌棄過,但這些年好歹自己也抱過她,逗過她,看著她一點點的長大。袁父那顆因為得到了意外之財而欣喜的心終於升起了一絲正真的愧疚。
但是這又能怎麼樣呢,今年的收成不好,家裡如今就已經揭不開鍋,總不能挨到冬季全家一起餓死凍死。繼承香火的兒子肯定是不能賣的,也隻能放棄三個女兒中的一個了。畢竟,三錠十兩的銀子,放在農村裡使用可是一筆大錢。不僅能使全家順利熬過這個年景不好的冬天,甚至可以省下一大部分留著將來兒子們娶媳婦用。
他歎了口氣,“去裡屋見見你娘和你奶奶吧。”
袁香兒看了他半晌,扭頭進到裡屋。
裡屋母親和長姐正坐在床沿相對著落淚,見她進來。母親掉著眼淚一把她拉到身邊,伸手摸著她的腦袋,上下打量,哽咽難言。
母親的手心很熱,帶著常年勞作的粗糙感,眷念地摩挲在袁香兒的肌膚上,傳遞來一種屬於獨屬於母親才有的溫柔。
但也僅此而已罷了。
袁香兒等了很久,隻看見劈裡啪啦的眼淚,沒等到一句挽留的話語,她心頭燃起的那一點期待終究慢慢涼了。於是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母親,我這就走了。”
大姐袁春花正在將一張剛剛烙好的餅子和妹妹的三兩件衣服包進一個土布包袱裡,聽得這話,終究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娘親彆賣了妹妹,要賣就賣我吧。”她哭著這樣說。
“彆胡說。”母親輕聲斥責。
哭聲引來了在屋外玩耍的孩子們,袁大寶,袁小寶和袁招弟一眼看見了姐姐手中那塊噴香的烤餅,頓時囔囔著要吃餅。
袁母為難地看了看哭鬨的兒子們,又看了看即將離彆的小女兒,終究伸出手從那塊圓圓的餅子上撕下一小塊放進了大兒子手中,又撕下一小塊放在蹣跚學步的小兒子手裡。然後推開賴到地上吵鬨不休的袁招弟,將剩下的餅子塞進包袱裡,打好包袱,掛在袁香兒的胳膊上。
袁家老奶奶臥病在床多年,袁香兒進到她的屋子時,昏暗的屋子裡彌漫著一股發黴的腐臭味。袁香兒還清楚得記得,當年自己剛剛誕生的時候,身體還硬朗的奶奶叉著腰,站在家門口罵了一天的街,把母親罵得羞愧難堪。
但如今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聽說了自己要離開的消息,行將就木的奶奶癟了癟沒牙的嘴,哆哆嗦嗦從床頭的陶罐裡摸索出一包紅紙封著的飴糖,硬塞進了她的手中。這包糖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連紅紙都褪了色,袁香兒捏了捏那個奶奶藏了好多年的紅封,把它和缺了口的烙餅放到了一起。
一家人將袁香兒和那位“自然先生”送到了家門口。
穿越到這個世間七年,她的身份從女兒,妹妹,姐姐和孫女變成了徒弟。但她不打算再在徒弟這個身份上付出任何感情。袁香兒在心底默默盤算,等年紀稍大一些,就想辦法離開這個想要當自己師傅的男人,獨自過活。
餘搖向著她伸出手,那是屬於成年男性的手掌,寬大而有力,不滾燙也不冰涼,帶著人間恰到好處的溫度,握緊了她小小的手。
袁香兒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簡陋的茅屋和破舊的圍牆,大門外簇擁著的一家七口。圍牆頭上探出一隻長脖子的雞腦袋,兩隻尖尖的狐狸耳朵,和幾個探頭探腦的小東西。
斜陽的餘暉正是好時候,天邊晚霞的色澤變得濃鬱而絢爛。
袁香兒揮彆生活了七年的家,不再回頭,牽著餘搖的手,向著晚霞深處走去。
袁招弟看著妹妹漸行漸遠的背影,終於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哇,我不吃餅子了,不吃餅子了,阿娘彆把妹妹賣了。”
她中氣十足的哭鬨聲被夏日的涼風送出很遠,使得袁香兒一顆苦澀的心稍稍好過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