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穎語氣自信而不自傲:“‘延請’二字用在家師身上不妥當,誰也‘延請’不到他。家師在江湖上被尊‘輕功、暗器、音律天下第一’,我們兄妹有緣才被他收入門牆。”
曹三郎略作沉吟,才驚道:“你們的師父是‘柳三絕’?”
書林微微一笑:“曹公子也聽說過家師?”
耶律隆進是外族人,因為涉及書穎,況且作為少年人也對此感興趣,便問:“柳三絕很了不起嗎?”
書穎、書林還沒有接話,曹三郎接著說:“河東柳氏,在幾百年前十分昌盛,唐時已遷南方。‘柳三絕’所在的一支柳氏是前朝柳公綽之後,現在的南陽侯柳墨翰是‘柳三絕’的堂兄。”
書穎暗道:難怪裴家不是以客卿之禮待柳墨卿,而以世交相待。人家柳墨卿也是公侯人家出身,自己有真本事,可不是普通寒門士子可比的。
書穎心想:爹爹肯定也知道師父這個出身,不過爹爹都沒有跟我們兄妹提過。對了,爹爹一定以為裴三哥跟我們說過,畢竟我們從裴三哥身上學柳三絕的功夫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可是裴三哥也忘了提,估計他也認為我們應該早就知道了。
耶律隆進找存在感:“原來也是名門之後。你們漢人世家講究譜係,其實我們契丹人也早在四百年前也有記錄了。”
書穎嗬嗬:“契丹在一百多年前建國,始創大字和小字,沒有文字的年代,怎麼可能有記錄?恐怕是漢人對你們的記錄吧?”
耶律隆進道:“你就非要跟我爭嗎?”
書穎攤了攤手:“我在說事實,何況四百年也不長。就說柳氏好了,源於魯孝公之孫展禽,距今有一千七百多年,這些都有明明白白的記載的。”
耶律隆進吃憋,不服氣地說:“時間長就了不起嗎?現在南朝不還得敬著我們北朝?”
書穎哧一聲笑:“我們炎黃子孫在這一片土地上曆經三千年,從有文字記載都兩千多年了。北漠從西周時的犬戎,到戰國秦漢的匈奴,三國兩晉的五胡,隋唐的突厥。他們全都沒了,這片土地上的還是我們炎黃子孫。
如果時間長沒有了不起,難道短命更了不起?你學過曆史沒有?其實秦始皇隻比漢高祖大了三歲,可是劉邦活得更長,秦滅六國為兩漢四百年天下做嫁衣裳。
三國時英雄輩出,司馬懿其實排不上號,但是他熬死了曹操、諸葛亮等等對手。人與人之間是如此,文明與文明之間也是如此,你真有自信最後留在這片土地上的是你們契丹人,而不是我們炎黃子孫?”
耶律隆進不禁沉默了,目光掃過在場眾少年,這些少年其實跟他一樣意氣風發。而南朝人多地廣,幾十年前他們也想揮師南下,可是雙方苦戰幾十年,北朝稍占優勢。
那時北朝也認識到自己無力入主中原,他們也已經承受不起戰爭的傷害,其實十六州就夠他們消化幾十年了。如果揮師入主中原真的那麼簡單,誰又能安心在漠北發展呢?
耶律隆進道:“我們契丹人也是炎黃之後,我們才是中國正統。我們跟你們是有所區彆,你們漢人這一支炎黃後裔一直清楚地記載曆史和譜係,我們那一邊去了北方沒有記得那麼清楚,但是祖上也流下了傳說。”
書穎倒知道在正史上,契丹在建國之初就有此說,還真不一定是漢人史官華夷思想作用才亂寫史書,有很多考據當時很多契丹人自己這麼認為的。
他們自稱“中國”出現的時間,比中原的王朝還要早。
趙玨笑著打圓場:“兩朝於正統各持己見,非但我們理論不清楚,就放到朝廷的大人們身上也說不清楚。二位也不必爭了。”
耶律隆進白了書穎一眼:“誰想跟她爭?隻她一副全天下就她最厲害的樣子,實在讓人受不了。”
“我什麼時候說過全天下我最厲害了?我隻是說我比你厲害而已。”
“你什麼勝過我了?”
“唔……我長得比你好看!我哥哥長得也比你好看!”
耶律隆進微微張著嘴巴,他還真不能否認他們兄妹的美貌。
耶律隆進忽一拍桌子:“你們是南朝第一美男子的兒女,這不就是靠爹嗎?你們有什麼才能勝過我了?”
書穎咯咯一笑:“原來你嫌棄你爹長得醜呀?”
耶律隆進目光一冷:“你居然敢侮辱我父王!”
“是你自己說的好不好?”書穎拿起一個素包子起身,“我吃飽了,你們慢用。”
書穎出了飯廳看看太陽,已過午時,忽見對麵的屋簷下青影一閃,正是柳墨卿。
書穎連忙跑過去,柳墨卿已經繞過了兩個小禪院,到了一個空曠所在,兩邊蒼鬆護佑,地上鋪著均稱的青石板,正是武僧習武的校場,
“師父,哥哥和三哥不知道咱們來這了。”
柳墨卿淡淡道:“小小相國寺,你還怕他們找不到你嗎?”
書穎默然,柳墨卿忽道:“過兩日我就得走了,不能多傳你們幾天功夫。”
書穎訝然:“師父要回家去嗎?”
柳墨卿頓了頓才點點頭:“家慈年事已高,這麼多年來都由兄長們照料,我確實不孝。”
書穎不了解柳墨卿這些年的經曆,隻聽裴延慶說過他還未娶親,浪跡江湖到如今。他這樣的生活方式在古代確實算不上孝子了。
“那師父要準備一些禮物回家給師祖母。”
柳墨卿淡笑道:“自然備了一些,隻怕她不喜歡。”
書穎安慰道:“哪有當娘的會不喜歡兒子送的禮物的?”
“女子的喜好,我當真沒有把握。你不是不喜歡我送的玉笛嗎?”柳墨卿垂下眼睫,目光帶著溫柔的笑意。
書穎眨巴一下眼睛,掏了腰間的笛子撫了撫:“誰說我不喜歡?我怕精細的東西到我手上弄壞了。”
柳墨卿歎道:“我此次回去怕是要多在家裡住些日子了,沒有時間來京傳授你們武藝。我還有些壓箱底的暗器功夫的法訣都傳了你,你學得快、記得快,你練了之後再傳給書林。”
於是兩人到了鬆樹下,柳墨卿解釋道:“暗器從種類上分為:鐵蓮子、針、飛刀、鏢、飛去來器等等不同的暗器;從飛行軌跡來分,可分為直射、弧線軌跡、來回軌跡;論作用分為傷人、殺人、止殺、定穴等等……”
書穎有所領會:“最重要的還是要掌握控製暗器的飛行軌跡。”
柳墨卿微笑道:“不錯。掌握了軌跡後,換了種類後,運使上也大同小異,修煉到了成熟的階段,並且內力提升後,自能控製其靈活多變的微妙差彆。”
書穎想了想,道:“像我和哥哥這種初學者,先隻練一個暗器就行了。一開始就練多種,反而會乾擾掌握關鍵訣竅的進度。”
柳墨卿取出一卷帛書,果然是化繁為簡,上麵就記載運使幾種軌跡的要訣。
“你們回家後好好背熟了,明日再來學一天,我後日就走。”
書穎雖然不舍這尊武學大神這麼早離開,可是他們無法耽誤他的正事。
“師父這也太急了,我們都沒有準備。”
“原本幾日前就要走,可一來你們沒有學完輕功,二來我擔心你此時危機難過。如今看來,你此次有驚無險,我可以安心回家了。”
原來柳墨卿仗著輕功去偷聽了,也瞧出那異國少年竟然是鐘情於書穎,他當不是想傷她。他既然無法做主嫁娶,書穎也就不用去和親。
書穎訝然:“原來我讓師父擔心了。”
柳墨卿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和你爹用這種方法拒婚,將來於婚姻卻有妨礙。”
書穎諷笑道:“我隻是想要提醒朝廷的人,休想把我當人一件玩物去討好外族人,換取他們烏紗。我也不想帶著嫁妝去倒貼男人,去給婆婆當畜牲使喚。”
柳墨卿嗬嗬笑了笑:“我以為我夠離經叛道了,你比我還離經叛道。但是以你現在的視角去看待這個世界是片麵的,等你擁有了不同的閱曆,你就不這麼想了。”
書穎攤了攤手:“有彆的看法時再說呀,現在哪能計算得那麼遠?”
“我怕你到時候會後悔……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青春是短暫的。等年紀大了後,該怎麼辦呢?”
“年紀大了該怎麼辦……”書穎撫著下巴尋思,這應該是擔心養老和後代的事吧,人到四十歲上下都會急這件事。
“師父……你不會是回家娶師娘吧?”書穎聽他那句知,然後邏輯推理出來,這是極有可能的。
“……”
書穎拍了拍手:“這有什麼好瞞我們的!不如,你帶我、哥哥、三哥回去喝喜酒。我和哥哥還能給你當花童……那個點大紅燭。”
柳墨卿賞她一個爆栗:“開起你師父的玩笑了!”
書穎揉著頭:“男子但凡過了三十歲,每逢見親倍催婚,這是舉世普遍的真理。師父要是有了小師弟和小師妹,將來多一些孩子孝順你,那多好呢!”
柳墨卿才道:“按照你的歪理來看,你覺得有女人會願意倒貼我,給我娘當奴才?”
“可是這個社會也沒有給女人多少選擇,大部分女人都要走這條路。”
“婚姻不是應該找一個知己嗎?”
書穎堅定地搖了搖頭:“婚姻是婚姻,跟知己沒有必然的關係。就異性來說,讓自己愉悅的,也許會產生知己的錯覺,讓自己不愉悅的,也不會產生愛情的感覺和婚姻的渴求。”
柳墨卿深思片刻,蹙著眉看她:“你小小年紀,也懂這麼多?”
書穎吐嘈:“沒有吃過豬肉,還沒有見過豬跑嗎?就說我爹和安陽郡主,我爹肯定不是郡主的知己,可是她就要強求這門婚姻。以她禽獸般的感知和本能,她不懂得尊重、自尊、善良、共情,她隻知道強求雖然不是很愉悅,可得不到就更不快樂。”
柳墨卿看著天上的飛鳥,嗬嗬一笑:“跟個小大人一樣!不過……我從你這個年紀開始,一直到二十多歲,也覺得長輩很愚蠢。我也覺得自己比他們聰明很多。”
書穎勾了勾嘴角,歎道:“人生總是往前的,階段也不由人。我爹雖然不及師父聰明出眾,我娘也死了,可是他有我和哥哥,還有兩個異母兄姐。”
柳墨卿沉吟一會兒,轉頭打量她:“你在教我?”
“不敢,不敢。”
柳墨卿墨眉輕輕一動:“收好東西,明天見。”
他說完話,就施展輕功遠去,隻眨眼間功夫,青影已到了校場的一個門口附近。在裴延慶等一群少年人從另一個門跨進這裡之前,柳墨卿已經不見。
耶律隆進跑過她跟前:“葉二娘,你乾嘛一個人跑這裡來?你是害怕我嗎?”
書穎將那暗器要訣帛書收進懷裡,歪著頭笑道:“我乾嘛怕你?你還沒有醜得像夜叉。”
耶律隆進瞬間冷下臉來,沒有人高興聽到人說他醜。書穎有嘴賤的毛病,但是她腦筋也轉得快,估計在他不能做主娶她又不想對她造成人身傷害的前提下,表麵友好會更有利。
書穎打個哈哈,一臉渣女模樣吟道,“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唯此詩句方能說明我見到你時驚豔的感覺。”
耶律隆進念了念,掩不住的喜色,可是嘴上卻說:“你騙我的吧。”
書林、裴延慶、趙玨都走近了,書林拉開了妹妹:“你彆玩了。”
書穎低聲道:“是我想玩嗎?不哄好了他,咱們家恐怕要吃虧。”
裴延慶朝他們拱了拱手:“世子、潘兄、曹兄,你們好好陪小王爺遊覽京城,我們兄妹三人還有事在身,就先告辭了。”
趙、潘、曹三人雖然知道他這是脫身的話,可是並不點破。
耶律隆進朝書穎走去,裴延慶擋住前麵,揖手道:“小王爺,賢妹不似旁的閨秀一樣文靜膽怯,可她到底是名門世家之女。還請小王爺自重。”
耶律隆進不滿道:“我又沒有怎麼她?她會武功,凶起來直接打我呢。你又憑什麼攔我?”
書林過來打圓場:“小王爺,舍妹生性調皮,她有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趙玨這時也勸著他,耶律隆進才沒有再鬨大了。
其實耶律隆進並不是衝動的傻瓜,他在北朝時也是皇族年輕一代子弟中的佼佼者。
他從前也是一個驕傲的人,學武功、讀漢書、學漢話,自恃比旁人聰明,對許多少女都不放在心上。
可是一見這個美麗的小姑娘,他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所有的智商都不在線,變得沒臉沒皮,就想見到她,跟她多說說話,讓她多在意自己。
耶律隆進心知她不肯跟他走,家裡也肯定不會讓他娶她作大妃,隻覺世間的事都沒有了滋味。
……
裴延慶送了葉家兄妹回府後才獨個兒回到平西侯府,正在這時就有小廝來傳他去見父親。裴延慶隻拾了把臉就去父親書房。
裴延慶請了安後,裴崇璟才淡淡道:“你柳三叔過兩日就要離京,他走後,你不要在京遊手好閒。你回你師父身邊去好好學藝,再過半年,你也能出師了。”
裴延慶俊眉微動:“爹,我沒有遊手好閒,我每日跟三叔練功了。”
裴崇璟喝了一口水,才道:“我知道你長大了,我了解你的心思。我沒有見過葉家女兒也猜得出她一定非常出色,可婚姻之事要講究緣分。你和她既然沒有緣分,不要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裴延慶的心砰砰直跳,沉默半晌,說:“爹,我和穎妹打小相識,怎麼會沒有緣分?”
裴崇璟看得很清楚:“北朝小王爺想納葉家女的事鬨得滿朝皆知,葉家用招贅婿這種昏招來護女,是被逼得沒有辦法。這是把皇上和很多大臣都得罪了,皇上和大臣暫時隱而不發,可是將來如何,誰說得準?
葉世釗雖然是安陽郡主的夫婿,可是葉二娘是崔氏之女,楊、李兩家的勢力又怎麼可能支持她?你娶了葉二娘,就等於外得罪了北朝小王爺,上讓聖上忌恨,下讓主和大臣排斥。就算女眷圈子,誰又能結交當眾叫著要招贅婿的姑娘?
葉家因為自身經曆才與旁人家不同,可是咱們裴家還要好好過正常官宦人家的日子。你大哥身體不好,你身上擔負著家族的重任,如何能在這上麵任性?”
裴延慶攥著拳頭,目光忿然:“我擔負家族重任就不能娶我喜歡的人嗎?憑什麼?”
裴崇璟肅然道:“憑那麼多裴家子弟犧牲在戰場上!沒有他們,哪裡有你從小錦衣玉食?你生而與普通平民百姓不同,是踩在他們的屍骨上。這時候,你如何能放下全族的利益而隻顧兒女私情?”
裴崇璟的話擲地有聲,像是抽乾了裴延慶渾身的力氣。裴延慶出了書房時,腦子是空的。
裴延慶正出父親的院子,忽見一群內眷從院門進來,卻是繼室所出的妹妹裴若萱。
裴若萱雖是繼室所出,卻聰明地知道她的兄弟中間,裴延慶才是父親最寄予希望的。她的同胞親弟弟不但年紀還小,而且學文習武的資質遠不如裴延慶,將來也難靠得上他。
所以裴若萱從小就喜歡討好三哥,可是近年來,三哥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