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玨打扮得風流倜儻到了相國寺的菊園,在正在亭子喝茶時,書林趕到,卻不見書穎。
趙玨因問道:“怎麼不見葉姑娘?”
書林才道:“前兩日天氣突涼,妹妹吹著風了犯咳,現下不便出門來。”
趙玨大失所望,麵上卻不能表露他對書林沒有什麼興趣。
“姑娘家身子金貴,還是好好養著重要。”趙玨頓了頓說,“我府裡還有些貢梨、銀耳,我差人送些到府上。”
書林一副惶恐的樣子:“多謝世子爺關心,但舍妹身體一直不錯,她吃兩天藥就好了。”
趙玨與書林坐著品菊花茶時就有些意興闌珊,之後同去大雄寶殿禮佛。
燒過香後,趙玨還勸書林,他若真是為了妹妹好,讓妹妹出家四五年,將來必能得好姻緣。
“這也不是為了討好嚼舌根的人,可以斷了從前與北朝蠻夷荒誕的婚約,否則豈不是被那蠻夷欺負一輩子?”
書林想了許久,才說:“我替舍妹謝世子好意,但過幾日我們就要去找師父了。練好了本事,妹妹要不喜歡,毀了那婚,諒耶律隆進也奈何不得我們。要是我們的本事與他相差太大,出家了他仍然能找來的,誰又能阻止得了強大的人?”
趙玨臉色怪異:“你們要出遠門?”
書林點點頭:“我們會跟著師父幾年,從前我們隨家父學武,修煉的功夫都不算上乘。”
“你們師父家住何方?”
“聽說是在南陽,但是師父性喜遊曆,我們也有可能跟他浪跡江湖。”
趙玨忍不住道:“你們就這麼癡迷於學武嗎?”
書林點點頭:“學武很有意思。世子,恕我……冒犯,那個您為何如此費心勸舍妹出家?”
趙玨不禁訝然,他暗想自己這表現也太明顯了一些,世家公子誰也不是笨蛋,葉書林懷疑並不奇怪。
趙玨才道:“我見葉姑娘敢直接與北朝人對上,我從未見過她那麼勇敢的女孩子,還文武雙全,心下甚是仰慕,不忍她小小年紀,一輩子就被那蠻夷毀了。”
說了這句話,趙玨俊臉也不由得紅了起來,轉開了頭。
書林歎了口氣,道:“多謝世子爺的厚愛,隻是舍妹無福呀。”
趙玨道:“如果……”
書林搖了搖頭:“如果蠻夷強勢,出家也沒有用,就算有用,她出家四五年、五六年還俗時,也未必堪配世子爺。”
趙玨嘴唇嚅了嚅,才說:“我欣賞文武雙全的女子,旁的並不在意。”
書林暗想:你真是好大的臉!
書林麵上裝作不知,道:“到妹妹還俗時,要五六年,懿王爺都同意世子的婚事拖那麼久嗎?懿王不介意世子娶妹妹嗎?那王府能先來葉家提親,如果爹和妹妹同意,兩家偷偷定下親事,或許為了兩家的臉麵,爹爹能安排妹妹先出家幾年。”
趙玨表情一滯,才有些不好意思:“這個……家給我定了我表妹,她性情大度和善……我們一定禮待葉姑娘……”
書林朝他一揖:“多謝世子爺青眼。葉家雖草芥寒門,卻也知嫡庶之彆。世子爺一片心意,在下和舍妹隻圖將來能有所回報了。”
趙玨的心一片冰涼,葉家雖然權勢不盛,但絕非什麼“草芥寒門”。他祖父是太宗之子,父親襲懿王爵已是郡王,到他襲爵就是國公了。他就算娶平妻,其實和嫡妻仍有區彆。
見書林鄭重其事,眼神疏冷,他實在做不出來勸葉家將來把葉二娘嫁給他做妾。
書林揭過此頁,不再細究,口中隻讚各色品種菊花之美,與心不在焉的趙玨應付一個時辰。趙玨稱另還有事告辭,書林禮節周到送彆他。
……
趙玨上了馬車,晃晃悠悠駛回王府,待到府門口下馬車時,忍不防喉間門一陣鹹腥,他吐出一口血來。
隨從小廝大驚:“世子!”
趙玨隻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栽倒,幸好這時隨從都已經撲上來了,他沒有直接栽倒在地上。
原來他因為情思鬱結在胸已久,好不容易想出個辦法,被人家否訣就已經受了打擊。今天籌謀再見心上人一麵,沒有見著再一個打擊。勸書林不成,反而得知他們要出遠門,第個打擊。書林直問他,然後委婉表明葉二娘不可能嫁他做妾,這是要斷他之念的打擊。他一直忍耐,在車內裡心口越來越悶,再也沉受不住,就氣吐出一口血來。
等小廝們七手八腳將他負回府內房間門放下,他才有些清醒過來。這時懿王妃第一個聞聲趕來,急道:“玨兒,你怎麼樣?你不要嚇娘。”
趙玨努力爬起身,王妃按住他:“你好好躺著,不要起來。”
趙玨喘了口氣,說:“母妃,我沒事。”
“你都這樣了,還說沒事!怎麼好好的就會吐血呢?”王妃因問小廝:“你們怎麼照顧世子的?今兒世子去哪了,是不是與人比武傷著了?”
趙玨拉住母親的手:“母妃,我沒有和人比武。”
“那你告訴娘,你哪裡不舒服?”
趙玨默然不語,他非常清楚,王府和高家定下他的婚約,不可能輕易更改。
不管是祖母還是高家,都不能讓他悔婚。再者,他要是沸沸揚揚毀了婚,如今家裡也不會讓他娶葉二娘。家裡同意了,葉二娘還有北朝那樁荒誕的婚約,她仍然不能說嫁就嫁。
他的愛情是有千萬重的困難,他居然一件也解決不了,他怎麼能不吐血?
“母妃,恕孩兒不孝,我恐怕活不久長。”
王妃落著淚,焦急道:“你才多大,你說什麼傻話呢!”
趙玨幽幽道:“我不想成親,不娶表妹,行不行?”
王妃怔了怔,奇怪地看著他:“你和珍珍青梅竹馬,她溫柔賢惠,有什麼不好?這婚事早定下了,現在怎麼能毀婚?”
趙玨閉上了眼睛:“娶了表妹,我就活不長了。”
王妃道:“珍珍還能害你不成?為什麼活不長?”
王妃看他臉色,想了想問道:“玨兒是另有心上人嗎?”
趙玨不答,王妃又叫來隨身小廝:“最近世子見過什麼人?”
小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縮著身子怯怯看了趙玨一眼,王妃提聲道:“問你話呢!”
趙玨才歎道:“母妃何必逼他?”
王妃才看著兒子:“那你告訴我,怎麼回事?”
“……”
王妃放柔了聲音:“你也長這麼大了,真看上哪位姑娘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珍珍不是無容人之量的人,你納進府來就是了。”
趙玨轉身去,悠悠道:“人家眼裡根本就沒我。”
因為真宗皇帝隻有今上一脈,他們作為太宗皇帝的宗室就算是近支了,除了信郡王府和康郡王府之外,誰還比得上他們王府?那兩王府的世子可沒有趙玨這麼出眾。
“你看上哪家姑娘?”王妃覺得一般官員的人家的女兒給他們郡王府世子作貴妾也不算辱沒了。
“母妃彆問了。”
王妃看他這個樣子實在心疼:“但是你都吐血了,我怎能不問?你要是真喜歡人家姑娘,我們也可以想想辦法。”
王妃隻有這麼一個兒子,不疼他又疼誰呢?她就算對害自己兒子得相思病的女孩沒有好感,也想讓他如願,從而健康快樂。兒子要是有個長兩短,世子之位就輪到側妃所出的趙玖了。
趙玨才道:“她也是名門之女,原就不太理會我,也沒有打算將來嫁我。人家兄長都說了嫡庶有彆,他們縱使門第不高也不會嫁我作妾,讓我斷了這門心思。”
王妃不禁蹙了蹙眉,歎道:“這話原也沒錯,要是名門女子,難有嫁人做妾的。”
公侯名門家的女兒,就算二嫁都不會給人做妾,古代嫡庶之彆通常來說比《紅樓夢》中的描述要嚴格。
隻有身份非凡或有大本事的人才可以例外,比如皇帝,比如為了聯姻而娥皇女英的人。
在這個時代,妾是通買賣的,還可送於人玩,這時代的正常男人也不會娶平妻。
趙玨聽母親這麼說,更生絕望,不禁咳了咳,又吐出一口痰來,夾雜著之前的血絲。
王妃急道:“太醫怎麼還沒有來?”
趙玨平複了一會兒,才說:“母妃,我要是死了,你讓表妹儘快再找個人家,彆耽誤了她。”
王妃責備道:“說什麼傻話?你年紀還小,你將來還會遇上彆的女子,總有適合你的。”
趙玨本不欲將自己這心事分享於人,隻是他洽好鬱結吐血,見母親到底關心便順道試一試能不能得到支持。
眼見最可能支持自己的母親也隻道出這種現實,才知自己和表妹高珍珍的婚事無有可能更改。
趙玨蹙著俊眉咳了幾聲:“天下適合我的女子再多,我也未必喜愛。我隻不想連累表妹,我知道表妹是個好姑娘,可我隻當她是表妹。”
王妃勸道:“誰又沒有年輕過呢?你現在養好身體為上。”
這時太醫終於過來,為趙玨診斷。趙玨為情憂憤鬱結,才致氣調不順,這時一口血吐出來,倒還好些了,隻不過他所思所憂太多,於養生不利。這相思病終還得對症下藥才行,王府如何令他調養,且不細述。
書林為妹妹委言陳明情況也是書穎的意思,在書穎看來趙玨有利用價值,但目前來說價值不夠大。
隻他是宗室,不事先言明的話,她有吊著他的名義終究是掉價了,如果說清楚不可能,他惦念時也就不會把她歸於姬妾之流了。這樣,如果有需要時找他辦點事,身份還是平等的,他做不做就看利益夠不夠了。
書林跟書穎言及趙玨似乎很受打擊,書穎並未放在心上。過了重陽節後,兄妹就帶著行李,駕車離京前往南陽。
……
書林、書穎帶著小廝侍書和一個丫鬟侍劍趕往南陽。侍書和侍劍趕車,車上載著行李和送給師父的禮品,兄妹倆則多騎馬。
四人路上穿著樸素,趕了兩夜天的路到了南陽城,尋到南陽侯府附近。侯府一條街上多是侯府的族親或者姻親,由侍書多方打聽,他們終於尋到了柳家。
柳墨卿是南陽侯府的堂弟,那就是說他祖父也是南陽侯,隻不過是祖父祖母都去世後分家分府。因為現在柳墨卿母親還在世,柳墨卿的兄長也算是會經營。柳家還尚是豪富,屋子就不小了。
書穎這時坐在車裡,穿上了貴族人家姑娘才用的料子的衣服,頭上還戴上了珠花。
等到小廝、書林去敲門說明情況,柳家門房聽說是京城靖安伯府的公子和姑娘,還是爺裡老爺的弟子,連忙邀他們進府去,又引小廝丫鬟去安置車馬。
接待他們的不是柳墨卿,而是柳母張氏和柳墨卿的嫂子王氏,因為當家的柳墨雲現在去巡莊收糧了,柳墨卿則逃避相親,不知躲哪個朋友家去了。
張氏和王氏一見走進來見禮的少年和少女,眼睛都忘記了眨,隻覺置身仙境之中。
從前她們不知仙人是什麼樣的姿容,直到見到了他們,一切幻想都有了現實的參考。從前年輕時的柳墨卿已經名滿南陽,是南陽少女的春閨夢裡人,可是見著了葉書林,方知年輕時的柳墨卿也不至於傾國傾城。
“晚輩葉書林/葉書穎給師祖母請安,給柳伯母請安!”因為上麵坐著的是大了他們兩輩的柳家老太太,初次見麵,書林和書穎就跪下給她磕了一個頭。
柳母像是從夢中驚醒,連忙起身扶起書林,而王氏也去扶起書穎。
柳母近處看到書林、書穎眉目出塵,鐘靈毓秀,心中更加喜歡:“好孩子!怎麼行如此大禮呢!”
書林恭身道:“這是應該的。蒙師父不棄收了我二人入門,早些時日就該來拜見師祖母和伯父、伯父,奈何晚輩二人家中還有些俗事,直到現在才來。該給師祖母多磕幾個頭才對!”
書林像是又要跪下去,柳母卻用力拉著他:“不用磕!不用磕!你這麼好的孩子磕壞了怎麼辦呢!我可得心疼死了!”
書林、書穎並非有奴性,這給師門長輩磕頭和奴性是兩回事。
書穎自覺此次來柳家,不但是為了學藝,也要借此培養聯絡感情,便於將來收攏南陽侯一脈的人支持她。要是葉家像裴家一樣累世掌著西軍,屏護西疆,那麼她不這麼費心奔波。
可惜葉家爵位雖然還在,可是當年父親壯誌未酬就被安陽郡主當“收藏品”了,要是沒有爵位,葉家隻是一個二流的官宦人家。葉世釗被耽誤了十六年,這下振興葉家的重任隻能交到下一代。
柳王氏牽著書穎的手打量:“這是菩薩身邊的龍女嗎?怎麼能生出這樣好看的仙女兒來呢!我要是有個這樣神仙般的女兒多好呀!”
柳王氏和婆婆一樣,隻生了兩個兒子,還有一個妾氏生了一個女兒,目前才四歲。柳王氏身體還不錯,就沒有留兒子兒媳在家拘著了,讓他們追求前程。大兒子年二十二,已經成親多年,如今在外地為知縣,小兒子外出遊學,備戰科考。
“伯母過譽了。”書穎這時還得裝一下,不敢當活小泥鰍。
柳母和柳王氏忙讓他們坐下喝茶,問起他們路上辛苦,書林微笑道:“京城離這邊並不遠,我們一路來都還太平。我和妹妹都是習武之人,倒沒有覺得很辛苦。”
書林再問柳墨卿的去處,他說要去給他請安,柳母才麵露難色:“你們師父日前出門去,也不知去了何處,如今還未回來。”
書林、書穎麵麵相覷,書穎想了想問道:“他不會去京城吧?我們一路來並沒有遇上他。”
柳母輕歎道:“應該不至於。怕是去了水鏡真人、橫舟禪師那裡,走之前還稱要出家。”
書林、書穎瞠目結舌。
過了半晌,書林才道:“師父為何要出家?是要學裴哥的師父嗎?”
柳母歎道:“你們師父自小與彆個不同,事事都有些不一樣的主意。”
書穎想了想,問道:“那讓師父的朋友勸勸他,不知行不行呢?出家有什麼好的,我在京裡還有人勸我出家,我就偏不出家。”
柳母奇道:“孩子,你小小年紀,怎麼有人如此狠心勸你出家呢?”
書穎低下頭去,才說:“因為我沾上了一樁極荒唐的婚事,他勸我出家是想我好避開這婚吧。但是,這種事能避,不出家我也避得開。要是避不開,出家也沒有用。”
聽到“出家避婚”,柳母算是找到知音了,隻不過他們都是小輩,她不便跟他們說得太多,隻道:“你們師父獨來獨往習慣了,所以考慮出家。可是人這一輩子還是熱熱鬨鬨地過更好。”
說到這裡,下人來問葉家兄妹車馬行李安頓之事,柳母道:“安排在靠近老爺院子上房吧,讓秋兒添置用具陳設,不可慢怠!”
書林、書穎又起身施禮,口內道打擾。他們兄妹二人本就打算在南陽租個院子更加自在,隻在學武困惑時去問,沒有想在柳家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