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那名男子的點評,蔡伯年以為是尋常話題,張了張口,正想說他不懂欣賞,卻聽到他用冷淡的語氣說道:“朕觀宮中出入官員,攀比成風,鋪張浪費。先生明明隱姓埋名,卻連尋常人家送禮,亦越發精巧奢靡,實在不像話。”
蔡伯年一愣,被皇帝的冷氣煞到了,把想要說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過了一小會兒,蔡伯年才小心翼翼地問蔡夫人道:“這雕品是哪位送過來的?他知道聖上在這兒?為何送我如此精巧的作品?是否彆有用心?”
蔡夫人望了望皇帝的方向,咽了咽口沫,才輕聲回答道:“他應該不知道,這是夫君你在安平書院任教時,其中一位徒弟的夫人所送的。”
頓了頓,蔡夫人又鼓起勇氣說道:“啟稟皇上,此禮雖則精雕細琢,卻並非過分奢靡貴重。夫君那徒弟的夫人曾是一位木匠,現把桃核雕送來,用心雕琢,是一份心意,而且他剛被——”
“朕意已決。”氣度冷冽的男人揚了揚手。
蔡夫人不由得一抖,馬上閉嘴了。
蔡伯年給了蔡夫人一個眼色,蔡夫人隻得帶著精美的桃核雕,靜靜地退了出去。
望著盧瑥安滿懷心意的禮物,蔡夫人歎了口氣。
但蔡夫人仍未放棄,等皇帝回宮之後,蔡夫人又帶著桃核雕,尋蔡伯年談話,把盧瑥安的遭遇說了出來,又說道:“他一個哥兒被趕出家門,又無子傍身,隻剩這門手藝討個生活。今兒聖上是個什麼想法?以後這些不能被製作出來了?”
蔡伯年跟著歎了一口氣,摸一把胡須,搖了搖頭:“早在聖上登基之前,曾著作文章,痛斥宮中奢華攀比成風。聖上早有整頓之意,今日不過是找個由頭來發作罷。我亦無解,核雕作品雖則精美,哎,隻能束之高閣,否則聖上連我也得責怪了。”
蔡夫人雖然有心幫忙,卻沒料到幫了個倒忙,隻得一聲歎息。
蔡伯年又說道:“你就是太過於熱心,我那徒兒彬彬有禮,怎會是拋棄糟糠之妻的人?隻是那人的一麵之詞,你又怎麼知道不是他犯了不可饒恕的錯,才被趕出來呢?”
蔡夫人“嘖”了一聲,說道:“你那徒兒家有老母,他又不事生產,是靠誰養的家?如果你徒兒對瑥安好,瑥安怎麼會心灰意冷,決意離開堂堂探花的家?什麼都熬過來了,臨了到了能享福的時候,卻犯了錯?反正我看那探花不是什麼好人,可惜今天沒有來得及說,下次等聖上心情好了——”
蔡伯年打斷道:“芸娘!莫要衝動!官員的任命豈是你我能夠乾預的?即使我那徒兒是犯了錯,但這不妨礙他能當個好官。聖上豈會因為這等家事,去處理一個通過層層選拔、得了聖上青眼、得了聖上禦筆親封才位列探花的青年才俊?任何官員,都會被聖上放到適合的位置上。”
蔡夫人不理他了,轉過身去背對著蔡伯年,幽幽地又歎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發出一聲歎息的,是跟著吳英祈回家蹭飯的戶部尚書家的公子周鶴延。
昨日吃了一回,周鶴延覺得那味道鮮美,簡直回味無窮,而家中廚娘做的飯菜,卻是膩味了,忍不住又去吳英祈家裡蹭飯一頓。
滿心滿眼以為今晚又有口福了,周鶴延卻沒料到,吳英祈家中今日竟然出了變故。
來到吳家,吳老太太舉著一張字條,說是在盧瑥安房裡找到的,她不識字,隻得問吳英祈上麵寫了什麼。
周鶴延一眼瞄了過去,看到了上麵正寫著【君既無情我便休,走了,勿念。】
態度非常瀟灑。
好像說得把堂堂探花給休掉了似的。
真真是個瀟灑哥兒!
回想起昨日吳家母子以及那位哥兒的說法,周鶴延腦補了十分精彩的一出大戲。不過他表麵上很穩,收斂了看戲的表情,周鶴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歎氣道:“你們那廚子走了?那我們去酒樓用飯吧。”
周鶴延算是大方了,已經在吳家吃過一回,請回去也沒什麼。
隻是吳老太太憋了一肚子疑問,好不容易吃完,告辭了周鶴延回家,吳老太太才得空抓住吳英祈問道:“他怎麼會跑了?他房裡除了舊衣服,其他什麼都沒有了!昨晚的碗筷也不洗!他的房間我搜過,連昨天我給他去寺廟拜神的銀子都帶走了,一點不留。難道他聽到了我們的打算了?我還沒找人動手呢!”
明明人跑了,達到了之前的目的,吳老太太卻不好了。她想到的計謀沒有用處,準備好的罵語都沒對象可噴了,心中江河一般的汙水發泄不出去,反倒塞住了自己的咽喉,從喉嚨到胸腔都極不舒服。
不過,又想到盧瑥安帶不走的、早送給她的大量銀子,想到今天用盧瑥安賺回來的銀錢請人裁剪的新衣裳,吳老太太心情才好受了一點。
吳英祈安撫住了吳老太太,說現在這樣正好,吩咐吳老太太明日去找丫鬟和廚娘等等。又教吳老太太統一口徑,就當是從來沒有過夫人,千萬在外麵彆說破。
雖然表麵上一切正好,但吳英祈心裡也是詫異非常的。
他認識的盧瑥安素來和順,從不舍得他乾活,總會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而且,盧瑥安多年積蓄都給了他和他的母親,現在竟然分文不取,半點不鬨,這樣就跑了?
如果不是聽說要被拋棄,盧瑥安能跑?
可要是聽說了,能這麼順當的不發一言就離開嗎?
令吳英祈最詫異的是,盧瑥安的字跡,居然和吳英祈自己的字跡一模一樣!
那張字條,就像是吳英祈親手寫出來的似的。
想必,是在他不在家的時候,盧瑥安翻出他所寫的文章,一筆一筆、懷著貼近他的心情、來臨摹他的字跡吧?
想到這裡,吳英祈深深皺起眉頭,直接把那字條丟進火堆裡燒掉了。
盧瑥安臨摹他的字跡,就像是一灘爛泥硬要攀扯上來一樣,令吳英祈感到十分惡心。
字跡再像,也消磨不去盧瑥安那鄉野粗鄙的、不學無術的本質,盧瑥安與他也沒有半點共同語言,與琴棋書畫茶藝刺繡樣樣精通的丞相府姑娘完全不能比。
在鄙視盧瑥安的時候,吳英祈忘記了自己的出身,也選擇性的忘記了他和吳老太太是靠誰吃飯的。
突然消失的盧瑥安,令吳英祈十分不放心。
他不信盧瑥安能放過他,也不做沒有把握的事。必須親眼見證到盧瑥安,確認盧瑥安不能出現來阻撓他的好事,他才可以徹底放心。
吳英祈放下字帖就出門去,向相熟的同僚報案,聲稱家中有小偷偷了東西。
在報案過程中,吳英祈還提供了線索,依靠記憶,親筆畫了盧瑥安的畫像,請捕快把小偷給找出來。
隻要人還在京城,就能被京城的捕快找到。當找到了,要怎麼辦掉,還不是隨他?
吳英祈想得挺美。
而此時的盧瑥安,已經出了京城,在位於郊外雷恩寺的山腳住下了。
清潔好了租住的房間,盧瑥安才開始整理包袱。
一打開包袱,盧瑥安發現,在他的包袱裡,多了一枚香囊。
掂了掂,香囊還不輕。解開一看,發現裡麵裝了碎銀與銅錢。
想必是蔡夫人暗中命丫鬟把香囊放進他的包袱裡的。
盧瑥安心下一暖。
這些銀錢對他來說,不會太多,讓他感到惶恐,也不會太少,起碼好一段日子的正常生活都不用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