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顧舜華回來進胡同,恰好見顧振華也進胡同,兄妹兩個並排走。
其實最近顧舜華都懶得搭理這哥哥,不過遇上了,也就說說話。
當然了,顧舜華是沒什麼好心眼的,她故意和顧振華談起來苗秀梅:“她也挺不容易的。”
她這麼一說,顧振華便看過來:“她離開後,你見過她?”
顧舜華心裡一動,故意問:“你沒見過啊?”
顧振華皺眉:“當時她說要搬過去燕山住,工作也不要了,說家裡給她安置一份工作,我這裡畢竟離燕山遠,再說我們的關係,也不合適多來往。”
顧舜華這才明白,敢情苗秀梅根本沒和自己哥哥說她的境況,不過想想也是,苗秀梅是那種“寧可我受罪受苦我也不忍心讓你為難”的,畢竟如果說了,哥哥這個人就是老好人,肯定不忍心讓苗秀梅過去燕山遭罪。
當下她也就不說破,反而道:“倒是見過,反正就這樣吧。”
顧振華:“我們日子雖然過得不好,但是也有一百多塊的積蓄,我都給她了,她過去燕山,就算家裡人待她一般,但自己有份工作,又有這些錢,應該也不至於太差。”
顧舜華意外:“一百多塊?”
心裡卻想著,就看苗秀梅那窮哈哈的,可不像是有一百塊錢的樣子。
顧振華:“嗯,也是這些年一起攢的。”
顧舜華聽著,歎了口氣:“哥,你和她過了這麼多年,真就沒點感情啊?”
顧振華苦笑了聲:“人心都是肉長的,這幾年,日子過得苦,兩個人都是一起熬過來的,要說真沒一點情分,那我就是石頭人了。”
顧舜華:“可我看平時你對人家總冷著臉,她整天辛苦乾活,也沒見你說句話。”
顧振華:“舜華,不然呢,我能怎麼著?我得和人家離婚,冷著點好,總不能我一邊要和人離婚,一邊還噓寒問暖的,那我成什麼人了,這不是讓人不痛快嗎?”
顧舜華聽這話,恍然。
不過也從中隱約感覺到,哥哥其實對苗秀梅也是有感情的,正因為有些感情,甚至可能也體察到了苗秀梅對自己的好感,所以才越發要冷著,不敢表露出關心的意思。
因為這位老實的傻子覺得,自己欠了一份感情債,自己不是自由身,得先還債。
她便挺長歎了一聲,無奈地道:“哥,咱兄妹今兒個就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嫂子是個好人,和她一起過日子,你不虧,我覺得人家的品性也配得起你。你要知道,就算談對象的時候談得好,可真一起過日子,未必就能合拍,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有的是,你和嫂子做一起過日子這麼多年,就算沒睡一塊,彆的可和真得沒兩樣,錢都是一塊兒的,你們不是處得挺好,所以現在,你們真不能假戲真做,就乾脆一塊過了嗎?”
顧振華卻沒吭聲,他停下腳步,沉默地看著前麵的牆頭,多少年的老牆頭了,被前麵屋子擋著,見不到日頭,長了青黑色的苔蘚,上麵隱隱還有蝸牛爬過的銀色痕跡。
他聲音艱澀:“舜華,咱媽那個人什麼性子,這些年我也看在眼裡,咱們家三個孩子,她眼裡卻隻有陳璐,我是老大,咱媽不會對我怎麼樣,躍華受寵,又是老小,也還好,就是你,真是受委屈了。”
“當時因為你的事,我其實正和咱媽鬨了彆扭,結果恰好她遇上了咱媽,兩個人說話,咱媽和她吵了起來,嫌棄她出身不好。其實這件事,也是因為我,咱媽對我有氣,才牽累到她身上。我也是沒想到她氣性這麼大,回過身就嫁給了她那個前夫,那個前夫不是什麼好東西,她嫁給那個前夫,都是被咱媽激的,當然也怪我,沒處理好這些事。”=
“這些年,她也時不時給我寫信,說她現在的情況,說她當初多後悔當年衝動,說如果忍一忍,和我在一起,一切就會不一樣了,我看著,心裡難受。”
“我已經對不起一個馮書園了,既然對不起她,那就得把這個事糾正過來,彌補我的過錯。我不可能再去招惹……”
他下意識想說你嫂子,但現在離婚了,卻不能那麼說了。
最後終於還是道:“不能再去招惹她。她和我離了婚,雖然帶著一個結過婚的名頭,但其實還是個姑娘家,以後遇到合適的,和人家好好說,對方人品過得去,日子還能過好。”
顧舜華:“哥,那人家馮同誌,當年你們進展到什麼地步啊?”
顧振華一聽這話,便皺眉,驚訝地看著顧舜華,之後道:“舜華,你瞎說什麼呢!我是那種人嗎?”
顧舜華恍然,恍然之後,心想,苗秀梅這是猜錯了呀。
這裡麵誤會可就大了啊……
哥哥以後回頭,怕是難了。
她便終於笑了下:“哥,你還是好好收拾收拾你東西,我看以嫂子的為人,人家未必會拿走你那一百多塊錢積蓄!”
說完,她直接大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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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三月,這天兒暖和起來了,顧舜華過去了雷家幾次,幫著做做菜什麼的,再時常準備一些點心餑餑給老爺子打牙祭,老爺子倒是喜歡得很。
這其間,自然碰到馮書園,她也看到過馮書園和雷永泉說話,馮書園明顯巴結著,眼裡都帶著媚,雷永泉那樣子,屬於不拒絕不主動。
雷永泉那人,老江湖了,整天打鷹的人也不至於被鷹啄了眼。
這天顧舜華過去,就見雷永泉正搬了梯子摘香椿芽。
這香椿樹就在南屋窗戶前頭,前幾天下了一場雨,香椿樹吐出了嫩芽芽,便有隱約的香椿香飄在院子裡了。
雷永泉在上麵摘了低下去,馮書園便拿了籮筐收著,這時候籮筐裡已經摘了碧油油的嫩葉,顧舜華看過去,隻見那芽兒帶一些淡紫,蕊卻是新綠的,看著格外鮮嫩。
據說香椿芽是越老了發芽越早,這棵香椿有些年頭了,穀雨還沒到呢,就已經冒出來了。
勤行裡消息早,這會兒各大國營飯店也沒賣香椿的,個彆有的,價格倒是不會漲,統一定價嘛,但一般人可真吃不上。
馮書園見到顧舜華來,倒是也笑著道:“馮同誌過來了啊,今個兒摘了香椿,正說怎麼做最好吃,你就來了,這就全靠你了。”
顧舜華道:“咱這是頭茬的香椿,香味正濃,也不用費什麼心思,在開水裡過一下,加一點芝麻油,和豆腐拌一拌就行了。”
這時候雷永泉媽媽過來了:“那敢情好,咱們今天就做個香椿芽拌豆腐吧。”
顧舜華便洗手開始做菜,馮書園打下手,言語中還是試探,顧舜華裝傻充楞,事情就過去了。
吃過飯,雷永泉媽媽和馮書園說:“你把香椿芽拿一紮來,捆起來,回頭給小顧帶著。”
雷永泉媽媽現在和顧舜華越來越熟,說話也就沒那麼講究了。
馮書園看了一眼顧舜華,麵上卻是笑著道:“好。”
這邊馮書園過去挑香椿了,雷永泉媽媽卻和顧舜華說起話來:“現在的人哪,也太不講究了,可不像我們年輕時候那會兒,也就小顧你是一個踏實人兒,要不阿姨怎麼最喜歡你呢!”
顧舜華聽著這話裡有話,便隻笑了笑,沒順著這話說下去。
然而雷永泉媽媽顯然是已經不吐不快:“我們永泉這條件,確實也太招人了,不知道多少盯著呢,可有些人,也不睜開眼看看,自己到底是什麼條件,也竟然往前湊,我可真是沒想到啊!”
顧舜華自然明白,雷永泉是老江湖,雷永泉媽那更是行家,人家早看眼裡了,隻是什麼時候清理門戶罷了。
當下便裝傻:“永泉確實條件好,應該好好挑挑,不過眼看著要高考了,他還得考大學呢,還是得收收心。”
雷永泉媽媽:“說得可不就是嘛,這個時候,哪是扯閒篇的時候,得好好學啊,就是有些人,真是心裡沒點數兒,說起來我也是沒法,老爺子那裡的話,我也不好不聽,隻能當一尊佛敬家裡!”
話說到最後,很有些嘲諷的意味了。
顧舜華少不得安慰雷永泉媽媽一番,又道:“如果能談個對象,是不是就好了,也省得瓜田李下的誤會。”
雷永泉媽媽撇嘴,不屑地道:“人家哪裡談,隻說暫時不琢磨這個事了。”
顧舜華擰眉。
其實她不想摻和這個事,但雷永泉媽媽對自己不錯,她不說一聲也心裡過不去。
當下便隨口道:“那阿姨可以留意下,沒準回頭人家找一個,到時候阿姨也不用多想了。”
雷永泉媽媽何等人精,聽到這話,眼睛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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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舜華拿了香椿芽回到家裡,家裡自然稀罕,這個時候外麵根本沒香椿芽,她便要了一塊南豆腐,用香椿拌了,當一個菜。
孩子們吃了,都驚訝得很:“這是什麼,好香!”
陳翠月一見,笑著說:“喜歡吃,那就多吃一點!”
說著,不住筷子地給孩子們夾。
兩個孩子養在身邊,現在養得好,越來越白胖了,滿滿長高了一小截,留著小平頭,而多多則稍微胖一點,軟糯糯得就跟一個白麵小粉團一樣。
顧舜華又會打扮她,身上穿著粉色帶著花紋的小毛衣,外麵是的確良布料的褂片,給她梳頭發,紮好看的小辮子,再戴兩個小小的頭花,看著就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還是忽閃著大眼睛乖乖的那種。
在托兒所一段時間,兩個孩子普通話已經說得很溜了,還學會了很多才藝,滿滿的才藝是裝公安,拿著一根小木棍突然跳出來說不許動。
多多則是時不時都想“表演節目”,站在那裡又唱又跳,最愛唱的就是“小燕子”和“我們的祖國是花園”。
表演節目的時候,把包裹成粽子的小身體扭起來,白白胖胖的小手兒還要費勁兒地擺出美美的手勢來,看著那小胖娃兒的認真勁兒,大家夥都忍不住笑。
顧舜華卻隻覺得踏實,是安安穩穩的踏實,日子是自己的,不屬於任何人,不被任何人左右,是她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的。
這些天,她的清醬肉已經開始放在了大缸裡用醬油醃製了,到了這個時候,需要的功夫少了,隻需要算計著日子就行了,倒是可以少跑幾次百子灣了。
不過她也沒閒著,她那清醬肉算下來也得一百多斤呢,要想全都賣出去,不至於囤在家裡占著本錢,就得提前想辦法找主顧。
雷老爺子那裡肯定會要,他不但自己要,應該會幫自己介紹一些主顧,但也不能全靠著雷老爺子。
顧舜華和牛得水談過,牛得水的意思是,他也會幫著在勤行裡問問,不過這種事,當然得低調小心著,不能敲著鑼鼓來“要不然讓人家都知道了,萬一給你弄個投機倒把呢,你說是吧”。
顧舜華聽著這個,心裡明白,這個時節還是有些冒險,但沒辦法,她已經開乾了,人給架這裡了,就必須硬著頭皮做下去。
可怎麼才能拓展銷路呢,到時候一口氣把她的清醬肉都給賣出去呢?
正愁著,牛得水被叫過去公司開會,回來便宣布了一件事,原來飲食服務公司內部打算辦一報紙刊物,給內部職工發行的,現在要進行征稿。
“上麵說了,大家夥得踴躍供稿,”牛得水把辦公桌敲得啪啪響:“主要是交流切磋下技藝,做菜方麵的,寫什麼都行,上麵也說了,一經錄用,就給發獎勵,頭一名的話,直接發一輛飛鴿二八大梁的洋車子!”
大家一聽洋車子,眼睛都亮了,不過很快就沮喪起來了。
“我就是一睜眼瞎,可不會這個!”
“咱倒是識字,可咱這輩子隻會做菜,還沒寫過什麼文章啊,那是文化人乾的,咱就不是拿筆的料。”
“這不是瞎搞嗎?我們是炒菜的,現在讓我們寫文章,我們是那塊料嗎?”
牛得水聽著這話,瞪眼睛了:“那不行!你們就算是編,也得編出一篇文章來,你們知道吧,就那個福德居的羅明浩,他竟然直接攬了活,說他保準能出一篇,他那種二把刀都能寫文章,你說你們一個個的,要是寫不出來,我這老臉往哪兒擱!”
顧全福一聽,便看向了女兒。
顧舜華一直都在做筆記,她還想著以後要出書,出書太難了,對於他們來說根本指望不上,但是寫一篇文章可能就簡單一些了,而現在寫出來,上報紙的可能性挺大,畢竟這是飲食公司內部的報刊,他們來寫,肯定更容易不是嗎,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顧舜華自然也意識到,這對自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不過她也沒太聲張,隻是說自己可以試一試。
顧舜華這麼一說,馬上一群廚子全都用敬佩和感謝的看著她。
如果是平時做菜或者彆的什麼事,誰怕誰啊,大家恨不得挽起袖子自己上,可現在是寫文章——
他們是拿勺子鍋鏟的,又不是拿筆的,鍋鏟子那麼大,拿起來順手,筆那麼小,一拿起來手都笨起來了,這不是為難人嗎?
所以顧舜華能站起來說她來寫,那簡直是救命一樣。
大家就開始恭維開了,說顧舜華能耐,說顧舜華有想法,也有說小師妹就是家學淵源,反正能拍的馬屁都給拍上,這事兒你給頂上就行,彆讓我們寫。
牛得水一看顧舜華站出來,也是高興:“舜華哪,我給你說了嗎,到時候你要是能得獎,那咱臉上更有光了,舜華你可得好好寫,把那個狗玩意兒羅明浩給乾趴下,讓他知道,他爺爺就是他爺爺!”
顧舜華聽這話,便笑了:“牛經理,您瞧您這話,算是把我架鍋上了,寫文章,我這輩子也是頭一遭,還不一定怎麼著呢,能不能寫出來也不一定,您這麼一說,我可被你嚇回去了。”
一旁大家夥一聽,趕緊勸:“舜華,你不用想太多,隻要你寫出來,你就是咱的救星,你要知道,讓咱們寫文章,咱們憋三年也憋不出來啊!”
牛得水也道:“就那個羅明浩,他算個屁,放心好了,舜華,咱隨便寫寫都比他強!”
顧舜華點頭:“行,我儘量。”
牛得水當即特意照顧,說舜華你如果忙就可以請假回家,就回家寫去,隻要你寫出來就行。
其它人也都是用殷切的目光看著她,倒是弄得顧舜華有些哭笑不得。
其實最近她時不時做筆記,對於怎麼寫,多少有點自己的思路了,所以對於寫一篇關於廚藝的文章還是很駕輕就熟的。
而且她存有一點自己的小小私心,那就是乾脆寫清醬肉,她要寫清醬肉的曆史,寫清醬肉的傳統,寫清醬肉曾經的風光,也寫清香肉的滋味。
年輕一代的人,估計有些人已經不知道清醬肉了,那她就寫出來,讓大家夥知道,北京城曾經最年節的賀禮,是曾經和金華火腿廣東臘肉並列的三大名肉。
顧舜華和顧全福商量了下自己的想法,顧全福也是讚歎連連。
他隻能說,他這女兒確實機靈古怪,她這點子,自己真是沒想到!
顧舜華當然也和牛得水商量了商量,牛得水更是沒意見:“本來想讓你寫禦膳的,讓羅明浩那個鄉巴佬見識見識,不過現在你寫清醬肉,那也行,他哪吃過啊,肯定沒吃過!”
顧舜華笑了:“還有一樁,到時候我可以多要幾份報紙,遇到合適的人就分分,這樣的話,我的清醬肉不是也就好賣了嗎?”
牛得水拍案:“舜華,這法子絕了,就這麼乾吧!”
作者有話要說:1)大家希望虐馮書園,應該是後天吧,主要是女主的事業也得走走,不可能可著哥哥寫,哥哥的線也是有一點點時間跨度的。
2)上一章提到猶太人哈同的太太,頗有幾個讀者提出,猶太人不吃豬肉。
科普一下哈同。
哈同,1851年出生於中東巴格達,後逃入印度孟買入了英國籍,1873年來到上海洋行工作,又娶了英國人家中的女傭,中法混血羅迦陵,兩個人是用猶太教儀式結婚的。
哈同抓住機會,進入房地產,開發創建了中國近現代最繁華的商業街——上海南京路,當時南京路的商鋪,凡是以“慈”字命名的都是他的產業,占整個南京路全部房地產的百分之四十四。
到了民國初年,世界富豪排行榜進入前十,一躍成為遠東地區的首富!1908年,羅迦陵被隆裕皇太後封為大清國正一品夫人。在這之前,羅迦陵認了隆裕母親也就是光緒的嶽母做了乾媽。
辛亥革命前夕,哈同曾拿出十萬大洋,資助中國民主革命的先驅者中山先生。
以上,這是哈同和羅迦陵的資料,至於羅迦陵愛吃清醬肉,我查了下是唐魯孫先生說的,前麵我提到過這位唐先生,是珍妃瑾妃的堂侄孫,生於1908年。
所以,這位唐魯孫先生作為光緒皇帝妃子的侄孫,他和羅迦陵的關係是“我堂姑奶奶曾經和你的乾姐妹隆裕住一個院子,大家一起當妃子”,我覺得他就算年紀大了,也不至於違背“猶太教不吃豬肉的習慣”而亂編亂造這麼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