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了飛機,看到任競年,三位舅舅幾乎失聲痛哭,被勸了半響才止住,緊緊握著任競年的手,看著任競年,一疊聲地說像,那恰恰就是年輕時候的模樣!
章兆雲爸也是好些年沒見自己幾個堂兄了,到了這個時候,兩手相執,又有誰能不落淚。
從機場回來,坐的是轎車,任競年新買的。
這兩年小轎車多一些了,但在大街上依然算是稀罕。
三位舅舅看這情景,也是感慨,想著孩子不容易,這些年從一窮二白自己奮鬥出人樣來。
因為小轎車隻有一輛,又打了一輛出租車,大家分開上了車,一路上,看著路邊的景色,此時的北京城,正在搞建設,一眼望去,到處都在拆,到處都在改,不少地方已經建起來六層的紅磚小樓,那是居民樓。
除了居民樓,還有高聳的大廈,也陸續在建了。
這讓海外歸來的遊子看了,又不知道生出多少感慨,離家四十年,恰如一場夢,恍惚中一回頭,自己變了,故國也變了。
不再是原來灰敗黯淡任人欺淩的模樣,到處都是勃勃生機了,在國際社會上也嶄露頭角了。
接回家裡後,幾位舅舅看到任競年的四合院,大加讚賞,雖說知道任競年現在有些成就了,但是人在國外,總是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聞,等回國後,看到北京城裡的蒸蒸日上,再看看自己外甥小日子過得滋潤,才算是徹底放心了。
這時候任競年的父親以及繼母弟弟都在等著了,見到了忙迎過去。
其實並沒什麼接觸,特彆是任競年繼母,現在見到前任媳婦的哥哥們,自然有些尷尬,不過鄉下人,也不講究那麼多了。
當下大家見了,任競年的幾個舅舅看到任競年父親其實並不好受,看得出對方就是一普通農民,老實巴交,倔性子,想到自己的妹妹在後來漫長的歲月裡都陪伴著這麼一個男人,其實多少都心酸。
畢竟那曾經被大家捧在手心的小妹妹啊!
可是那個年月,兵荒馬亂的,日軍轟炸,能活命就是萬幸了,現在還留下了血脈,更是謝天謝地。
至於坐在那裡,和任競年的父親聊聊自己的妹妹,聽他說說妹妹當年的事,那更是不幸中的大幸。
還好的是,聽任競年父親的意思,其實妹妹並沒受太大委屈,當年收養她的那家人人品不錯,而任競年父親總體也算是憨厚的人,至少不是那種打媳婦的。
看起來,她肯定日子艱難,但隻是受窮而已,那個年月的中國,誰不受窮?隻要精神上沒太遭受虐待就得知足了。
這天,章兆雲爸,還有顧全福陳翠月一大家子,全都來了,大家吃了一個團圓飯。
廚房是顧全福和顧舜華父女兩個親自掌勺的,那一桌子菜自然色香味俱全。
幾個舅舅嘗著那菜,問起顧舜華的飯店,那是一疊聲地誇:“沒想到啊,現在國內發展這麼好了,想當初我們離開的時候,可真是山河破敗家園零落,大家都在逃命,結果一轉眼,回來了,大家夥都
過上好日子了,瞧這一桌子菜,要是擱以前,那怎麼也得是王爺皇帝吃的了,現在咱們回國也跟著沾光,能吃上了!”
大家聽著,都哈哈笑起來。
接下來幾天,任競年特意騰出功夫,帶著自己爸爸,也帶著幾個舅舅,四處逛逛,雙方開始的時候有些不適應,後來聊起來,說起任競年的母親,那話就多了。
任競年父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不過現在,麵對自己亡妻的兄長,倒是說了不少當年的事。
還特意提到了剛結婚那會兒,任競年母親喜歡織毛衣,做鞋子,她織毛衣手藝好,鞋子也做得漂亮的,當時村裡人都求她幫忙,又說起她和村裡誰誰關係好,一直來往。
幾個舅舅聽了許多後,倒是寬慰了一些,聽那意思,其實妹妹的生活並不是那麼乏味,即使失去了曾經的富貴,她也是在認真地生活著,把自己的日子經營得有滋有味。
而且看得出,眼前這個男人是憨厚的,也許能力不足,但至少當年自己妹妹嫁給他也曾經幸福過,這個男人也曾經儘全力嗬護過自己的妹妹。
玩了幾天後,幾個舅舅提起國內的發展,也提起了任競年現在的事業,便開始聊起來國內投資的事,回國建設祖國的事。
剛開始是有些猶豫的,畢竟年紀一把了,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反複。
任競年也沒著急勸他們,知道他們在國外時間長了,難免聽說一些負麵的消息,於是在送走自己父親後,便帶著他們參觀中關村,參觀工廠,也參觀農村大集。
這麼參觀了幾天後,看到農村大集上的熱火朝天,也看到中關村電子城一條街的熙熙攘攘,幾個舅舅想法就變了。
這就是他們的故土,故土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他們也確實應該拋棄個人私利,為故國做出一份自己的貢獻。
二舅說是要從美國高校辭職,回來中國貢獻自己的力量,大舅和三舅都想在中國投資開辦工廠,他們手裡有錢,都是美金,這就是引進外資了。
眼看就是農曆十月初一,那是送寒衣節,農村人都會選擇這一天祭拜,任競年顧舜華各自交待了自己的工作,給兩個孩子請了假,陪著幾個舅舅回去了任競年的家鄉,去拜祭任競年的母親。
他們走過了長長的一段路途,從火車到公交車,最後是拖拉機,總算抵達了任競年的老家。
這裡的人們包著白頭巾,露著紅臉龐,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任競年拿來了糖果給一旁流著鼻涕的小孩子發了,小孩子們歡快地笑著,抱著糖跑了。
任競年的弟弟現在已經高中畢業了,沒考上大學,回來接替了之前任競年爸爸糧站的工作。
他有些靦腆,不過做事還算周到。
他先把大家安置下,說是先吃飯,然後去墳地。
不過幾個舅舅都有些迫不及待,於是他便帶著一夥人過去。
這個時候剛過中午,農村人好多已經上過墳了,路邊莊稼地裡時不時有一兩個墳頭,墳頭旁
邊是被風一吹就散的白色灰燼。
秋天的莊稼地裡已經收割過了,秋天蒼茫,西風吹時,枯葉便在隻露出乾硬莊稼茬的地裡飄散。
任競年母親的墳墓就在村西邊一塊地裡,不算大的墳頭,沒有墓碑,不過旁邊有一棵柳樹,就憑這棵柳樹認墳地了。
墳地上長滿了荒草,不過荒草裡也有野枸杞,枸杞紅彤彤的,已經熟透了,在農村這個滿地都是,沒人摘的。
任競年弟弟過去,一把將那些荒草都給薅起來,總算打理出一個乾淨地兒來:“在這裡燒燒吧。”
幾個舅舅看了看四周圍,其實周圍也有墳頭,都這樣,平時沒人打理,就祭拜的時候燒燒,儘個心。
顧舜華也是頭一次來,對她是陌生的,心裡也難免有些愧疚,這些年奔波於生活,許多事就顧不上了。
她從竹籃裡掏出來冥幣,又拿來了上墳用的果子,是京八樣,特意從北京帶來的,想著給這從未見過麵的婆婆嘗嘗。
冥幣燒起來了,紅色的火苗舔舐著薄薄的紙張,火光升騰,在那火光中,這荒草,這枯葉,這墳頭好像都變得清亮起來,清亮到變形。
大家都沒說話,默默地燒著紙。
任競年讓兩個孩子跪下,告訴他們這是奶奶的墳地,讓他們喊奶奶。
兩個孩子有些懵懂,不過還是懂事地跪著喊了。
也許是孩子軟軟的一聲奶奶打破了心裡的防線,幾個舅舅中不知道哪一個,突然哭了出來。
一個哭了,另外兩個也哭了。
開始隻是低聲的哭,後來便嚎啕大哭,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荒蕪的墳頭前,冥幣已經燃儘,輕風拂過荒草,掃走落葉,將那餘灰輕輕卷起,白色的灰燼便消散在空中,飄向虛緲的遠方。
這個情景本就有些悲涼,況且是在十月初一這樣一個日子裡。
顧舜華鼻子發酸,跟著哭了,兩個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也哭了。
任競年也忍不住落淚。
甚至連任競年弟弟,眼圈都紅了。
幾個老人哭了一場後,鼻涕眼淚都擦擦,倒是茫然地看著那墳頭很久。
他們其實想過把自己妹妹的骨灰遷走,但是任競年勸說後,放棄了。
挪,挪去哪裡呢。
他們三個人,如今已經流落異鄉,還不知道何處是歸年!
而這一片土地,是妹妹在跨過戰火和狼煙之後到達的彼岸,是她最後選擇的家園。
也許貧窮落後,也許嫁的那男人並不懂詩詞歌賦,但是兩個人至少相濡以沫,度過了她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段光陰,並孕育了讓她引以為傲的血脈。
這就是她的選擇,也是她最後棲身的地方了。
後記:
大舅章含錫,原供職於美國Caris生命科學公司,於1988年歸國,從事腫瘤分子生物學和臨床腫瘤病理學研究,攻克抗腫瘤靶向藥物研究難關,自主研發了中國第一個小分子靶向抗癌藥,為中國醫藥科技創新做出了自己傑出的貢獻。
二舅章含銘,原為美國名校伯明瑞大學教授,主持研製了世界第一台氦氖氣體激光器,於1987年回國,供職於上海精密儀器研究所,成功主持創建了高功率激光裝置,為中國高功率激光的成長和發展建功立業。
三舅章含釤,香港華僑華人總商會會長,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在大陸投資上億建廠,為大陸拓展外貿業務,為祖國引進資金技術,帶領海外華僑華人為祖國增磚添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