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片龍鱗(六)
十七娘上前一步抓住尤大夫人的手, 冷冰冰地說:“放肆!”
尤大夫人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 她的身體已經不受自己的使喚了,手被十七娘拉開,她還是傻傻的呆呆的看著玲瓏,眼淚一顆一顆掉下來,她本就瘦弱的過分, 麵容蒼白帶著病氣, 這樣一哭, 便更是可憐。
玲瓏摸了把十七娘的臉, “沒事兒,疼倒是不疼。”
十七娘被摸的戾氣儘散,她並不是個無情的人, 隻是玲瓏在她心中太過重要, 看到尤大夫人失控便忍不住上前。“大人小心。”
玲瓏張嘴準備說話,又被地上那群被揍成豬頭的尤家人吵的耳膜疼,“再吵就把他們舌頭一條一條割下來!”
十七娘與紅姑同時亮出武器, 世界頓時安靜下來。
尤二娘始終攙扶著尤大夫人,用顫抖的手為母親倒了杯熱水,尤大夫人哪裡有心思去喝?一個母親,聽說自己的女兒死了, 那是錐心刺骨的痛, 瞬間就像是蒼老了二十歲,連眼神都透出了灰蒙蒙的絕望。
“人都會死,你也不用太奇怪。至於她是怎麼死的……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
尤大夫人一聽這個還有什麼不明白, 她無法停止哭泣,那個孩子,她用最刻薄最冷酷的語言將她趕走,希望她能在外頭好好活著,可她卻死了,女兒死了,自己卻還活著……這樣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尤家兩姐妹也都咬著牙流眼淚,尤大娘子本就身體孱弱,這樣強烈的情緒波動對她而言可不算好事,幾次三番險些昏過去,都自己撐了過來。“這位……大人,我們想知道。”
玲瓏又看向尤二娘,見她也點頭,便歎了口氣,“你們雖是閨中女子,卻也應當知道,我是從濰州一路打過來的。”
“自數年前起,饑荒越發嚴重,百姓交不起賦稅,活活餓死的比比皆是,有些心狠的,便做起了搶人吃人的勾當。”
點到為止,這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尤二娘失魂落魄地問:“所以……是連、連屍骨都不曾留下……”
玲瓏點了下頭。
三個女人再也無法克製內心瘋狂上湧的悲傷與痛苦,嚎啕大哭起來。玲瓏看著她們哭,並不覺得煩,紅姑被哭得也難受,眼圈兒泛紅,惟獨十七娘看了玲瓏一眼。
大人必然是沒有將話說完全。若那流落在外的尤家姑娘被土匪捉了吃了,那麼吃之前,必定是遭受了極大的□□折磨。這些話,不讓她的親人知道才是最好的。
玲瓏想了想,“她求我照顧你們,你們可願意聽我的話,接受我的安排?”
尤大夫人流著淚說:“……我這個做娘的對不住她,也無顏麵對她,大人,若是可以,請您帶走我的兩個女兒,許我長女與西江侯府和離,我的次女二娘聰慧伶俐,您給她條活路,我便十分感激了。”
玲瓏卻說:“那可不行,她求我照顧的是你們三個人,少了誰都不行。”
說完,她才想起自己有些話沒說,“她知道你們是為了她好才對她無情,她掛念你們,一如你們掛念她。”
此言一出,母女三人更是痛到極致!玲瓏給十七娘使了個眼色,十七娘便領命,很快便進來數名英姿挺拔的侍衛,紅姑將尤大娘子抱到擔架上,十七娘又讓尤二娘扶著尤大夫人出去,尤二娘對尤家毫無眷戀,隻要姐姐跟母親能好,她根本不在乎這家人的死活。隻是她們一起身,地上的人就又開始想要抗議,被紅姑一腳一腳踩了下去。
那尤家老太太僅剩的幾顆牙都吐了出來,房間裡一片血腥味兒。玲瓏打量了下這位老太太,見她很有些年紀,生得是尖嘴猴腮一副刻薄到極點的麵相,便可以想象尤家母女過得是什麼日子了。
她懶得跟這些人掰扯,起身:“殺了。”
尤家人頓時麵露恐懼,玲瓏先一步出了房門,身後便傳來慘叫與悶哼,有溫熱的血液濺到窗棱上。
她從來不喜歡跟人類講道理。
她許久前種的並蒂蓮最近長勢一般,這些靈魂可以搓碎了拿去做花肥,雖然不算什麼大補之物,但聊勝於無。
至於西江侯府,連帶著那些她近日沒工夫搭理的貴族與前朝臣子,按照他們所犯之刑一並處置。至於那些被迫害和貶謫的忠臣良將,她也差人前去聯係,願意效忠最好,不願意就算,她決不強求。
但是那種求賢若渴三顧茅廬的事兒玲瓏做不來,反正就是愛來來不來拉倒,這個世界最後是好是壞跟她關係都不大,她玩夠了自己就算了。
回到宮中一邊吃堅果一邊聽紅姑他們稟報,說是西江侯府那一大家子聽說要伏法受誅,一個個嚇得腿直哆嗦,狂喊要尤家大娘子救命——尤家被誅殺,可尤家大房母女三人被接到皇宮的消息已經傳遍了京城,家家戶戶都知道了。
紅姑稟報完就問:“大人,您為何對尤家母女另眼相待?還有您說的那個被抱錯的姑娘又是誰啊?我問過了,尤大夫人確實就隻生了兩個女兒啊!”
十七娘也想知道,但她不會給大人添麻煩,隻是用一雙眼睛盯著玲瓏。
玲瓏朝她們招招手,推了兩個坐墊在地毯上:“來,坐,吃。”
兩人也不客氣,席地而坐,紅姑抓了一把瓜子哢嚓哢嚓的嗑,十七娘則是剝好了瓜子送到玲瓏麵前,還貼心地倒了一杯茶。她也很想知道到底是為什麼呢!
“這尤家,素來頗有清譽,說好聽點兒,叫有孔孟之風,說難聽點,純粹就是些欺負女人的混球。你看二房三房隻有兒子,他們就沒有過女兒?”
“那、那二房三房的女兒哪去了?”
“二房的女兒在五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二夫人愛女心切便請了大夫,誰知他們家三位老爺一回家,見那大夫是男的,便說此女失歲數不小見了外男有失閨譽,將人家大夫趕了出去,還不許用家裡給熬藥,五歲大的女孩兒,就這麼沒了。”
紅姑瞠目結舌,這、這人乾事?她生得醜又吃得多,可撿了她的爹娘對她卻是百般疼愛照料,天底下怎會有這樣的父親?!
“三房的女兒就更有意思,出生的那日,尤家老太太正巧生病,尤家三位老爺便認為這姑娘與他們親娘相衝,是不祥之人,直接給摁在馬桶裡淹死了。”
紅姑:“……尤家大娘子跟二娘子能長這麼大,可真不容易。”
“她倆也沒過什麼好日子!”十七娘冷冷地說。“那尤大娘子十五歲嫁人,是她父親給找的人家,嫁過去後當年就懷了身孕,隻可惜一連三胎生得都是女兒!西江侯府的人認為是她命不好,便想轉運,不知從哪兒聽了個說法,說是把家裡的女兒給溺死,再來的便是兒子了。可連那三個小姑娘,最大的才三歲,便被自家祖母給害死。尤大娘子每年都懷孕,每年都生不出兒子,身子徹底壞了,方才紅姑你也看見了,她連路都走不動,就這,肚子裡還揣著一個。”
“這些人不是很高貴很講究嗎?他們、他們還是人嗎?!”紅姑不敢置信。
“女子地位向來地下,尤其是近些年,對女子束縛越發嚴重,這尤家與西江侯府便是其中號召女子三從四德的領頭人,自然對自家的女眷下手狠。橫豎加害不到身為男子的他們身上,有什麼可在乎的?”
“那那個被抱錯的姑娘……”
“尤大夫人懷第二胎時是在寺廟中,尤家人對女子苛刻,不許叫男大夫,穩婆又不在,便活生生忍著疼生了下來,陰差陽錯,與一對前來京城謀生路的夫妻抱錯了。那對夫妻在京城過了沒多久,覺著艱難,便又回了老家,過了些年,他們發覺女兒與誰都不像,便疑心是抱錯了,想起數年前寺廟一事,便帶著女兒再來京城。”
“隻可惜,這親人是找到了,尤家人卻不肯認。”
紅姑傻傻地問:“為何不肯?”
十七娘彈她一個腦瓜崩:“你傻呀!這尤家,因為老太太生了病就能把女娃活活溺死,那被抱錯的姑娘,生於民間,相貌談吐先不說,不知見了多少外男,怕不是也是個被掐死的命!他們怕丟人,自然不肯認。”
“這你就錯了。”玲瓏對她搖搖手指頭。
“嗯?”
“不肯認的不是尤家男人,而是尤大夫人母女三人。她們心善,先一步發現了真正的尤二娘。”
十七娘突然想起先前尤大夫人說的話:“……尤家母女不想她回去尤家,所以故意趕她走?”
“不錯。”玲瓏想起那個悲泣的靈魂,所有的遺憾居然不是要給自己報仇,而是擔心隻有一麵之緣的母親與姐姐。“自己的枕邊人與婆母什麼德性,尤大夫人最清楚,她不舍得讓這個女兒也過像自己那樣的日子,再加上那對小夫妻不是壞人,她便偷偷差人送去銀兩,希望他們能帶著孩子早日返回家鄉。”
“至於尤二娘,得知自己被抱錯,也沒有怨恨,她自願留在尤家。若不是她,就尤大夫人那性子,早教磋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