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片龍鱗(二)
這朵黃色的小花是晉遇剛到醫院時, 一個正在住院的小朋友送給他的,他一直很妥善地保存著, 想要拿來給玲瓏看一看。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 少女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花, 她從沒有見過這種東西。
他的心就像是被剪刀一下一下的戳爛了, 又酸又疼,他努力讓自己露出笑容來:“這個是花,你看,它是不是很可愛,很漂亮?就跟你一樣。”
玲瓏盯著黃色小花看了會兒, 慢慢地把眼睛移開了, 如果硬要說這朵花跟少女有什麼一樣的地方, 那肯定不是可愛跟漂亮,而是一觸即破的脆弱。本來生長的好好的花, 雖然生命短暫,可將它折斷,它又還能活多久?它到了人類手中, 捏圓搓扁,隻這麼一朵小花,踐踏了之後也就什麼都不剩了。
就跟這具身體本來的主人一樣,懵懵懂懂地接受著加諸在自己身上的苦難, 甚至都不知道是為什麼。
這朵花被人折斷的時候,應該也不知道為什麼。
晉遇沒想到她一點也不喜歡花,便將小花放在她床頭的櫃子上, 溫聲問她:“昨天照顧你的人呢?她怎麼不在?”他應該跟那個中年女人說過,讓她隨時隨地注意玲瓏的情況來著。
玲瓏說:“你不要管我。”
晉遇並沒有被她這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態度擊退,反而愈發有耐心,玲瓏聽他在耳邊和煦地說話,又問他:“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
“你還要回去?”晉遇明白她這樣小,對於自己所遭受的傷害也許沒有反抗的勇氣,但這並不是她的錯,也不能指責她隨波逐流怒其不爭,因為她實在是太小了,她什麼都不懂,她不認字也沒有見過花,她對這個世界根本就不了解,這些痛苦與傷害,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本可以不去承受。“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我可以幫助你,我們可以報警,你就不用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
李家人家裡養了個少女雖然藏著掖著,但他們家裡的傭人嘴巴也不是多麼嚴實,隻要給點錢就什麼都說了,因此晉遇已經知道玲瓏在李家是個什麼身份,昨天那位中年女人跟他說的時候,滿臉都是同情憐憫,一扭頭又問他什麼時候可以把她帶回去。
李家花了錢把這孩子買回去,卻連戶口都沒給她上,也就是說,玲瓏到現在還是個黑戶呢!她在李家,就像是一條買來的待宰的魚,需要戶口嗎?需要上學嗎?需要收到花嗎?
她是地上的一灘爛泥,連五百塊錢都不值。她爹媽拿到那五百塊錢時特彆不敢置信,就這麼個不值錢的丫頭片子,居然能賣五百塊!
“我要回去。”玲瓏一字一句地說。“我怎麼能不回去呢?”
晉遇看起來並不是個簡單的醫生,他的穿著打扮氣質家教都說明了他家境優越,光是他手腕上那支表,玲瓏是不大懂這個世界的牌子,可絕對不便宜,光看起來就貴重得很。她翻閱了自己的記憶,李子易也有類似的一塊表,每天擦的乾乾淨淨,非常有排麵。
晉遇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說服她。
玲瓏突然衝他笑了,全然不是先前有保姆在時那膽小怕事的模樣,晉遇甚至從她眼睛裡看到了惡意,她用甜蜜的語氣跟他說:“我得回去,才能把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千百倍地奉還給他們。”
他一聽,還以為她要做傻事,立刻阻止:“你還小,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你還有未來,知道嗎?如果你害怕陌生人,那麼我們報警之後,我帶你回我家好不好?我父母一直很想要個女兒,我這些年工作忙幾乎不歸家,他們是很好很好的人,一定會妥善照顧你——”
一根細細的食指點住他的薄唇,製止他繼續往下說,小小的少女遍體鱗傷麵目不清,卻有著令人心驚的魄力。“等我解決完了這些事,再來找你談戀愛。”
晉遇:?
他是搞不懂怎麼話題突然就跳到這裡了,且少女這麼小,他怎麼可能會想要跟她談戀愛?他今年都二十八了!足足比她大了一輪!
不過任由他百般阻止,玲瓏身體稍微恢複了一些後還是堅持要回去,保姆聽說她能回去了也鬆了口氣,晉遇留不住她,她又不許他報警不許他插手,他實在是擔心,就悄悄給她買了個手機,存了自己的號碼,叮囑她如果有事一定要立刻打電話給她。
還沒消腫的小豬頭臉對他彎起了眼睛,揮揮手,一瘸一拐地被保姆攙扶著走了,晉遇站在醫院門口,看著玲瓏上了車,站了好一會兒,直到有人跟他搭訕,他才轉身回院裡去。
經過住院部一樓的時候,看到幾個身穿病服的小朋友圍繞著花圃玩耍,腳邊一地被掐斷的花,脆弱又死寂地倒在地麵,就像那個少女。
他走過去,蹲下來跟孩子說話,孩子們很喜歡這個給他們糖吃又很溫柔的叔叔,乖乖鬆開了手不再蹂|躪可憐的花。
就讓它們自由生長吧,晉遇想。
真是可惜,忘記在她走之前,給她一顆糖了。
玲瓏坐在車裡低著頭,耳邊是保姆絮絮叨叨的叮囑,無非就是勸她要聽話要乖巧,先生太太說什麼她就做什麼,怎麼說李家也給了她遮風擋雨的地方,把她從貧瘠的山溝溝裡接到大城市過好日子,吃飽穿暖,她得感恩,不能生出什麼壞心思。又說太太隻是嘴巴壞,其實這次也挺後悔下手這麼重的,但誰叫她叫喊的那麼大聲呢?
聲音小一點,他們就不會打她太重了。
玲瓏憋著一股氣,聽這保姆說個沒完,她當然沒想過要這保姆救自己,保姆沒這個能力,偶爾給她塞點吃的就很不錯了。可是……那是塞給少女的又不是給她的,她實在是很煩這種嘴巴沒完的人類啊!
“啪”的一聲,保姆捂住了臉,她覺得自己半張臉都要麻了,張嘴想說話卻發現說不出,口水不受控製地掉下來……
“你真的是太聒噪了。”玲瓏柔柔地說,“我還受著傷呢,不要再吵我了,好嗎?”
保姆眼神驚恐,還帶著憤怒跟悔恨,當然不是悔恨沒有幫助少女,而是悔恨自己為什麼曾經那麼好心,早知道是這個無情無義的人,讓她自生自滅就好了!
玲瓏沒再搭理她,耳根清淨後她就閉著眼睛假寐,等到了李家,她下了車,身上還穿著醫院的病服,整個人瘦瘦小小的,一陣風都能把她給吹跑,實在是太無害太柔弱了——這是每個看到她的人的想法。
她安安靜靜地走了進去,李家人可不會專程等她,她沒那個地位,於是她又被送回了逼仄窄小的雜物間,裡頭沒有任何變化,包括床上、牆上、地上那些已經乾涸的血液。
這麼小的一個人類,身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血呢?龍女想。
她的手指一一撫過這間小房,每一處都殘留著少女的氣息,稚嫩的靈魂興許還不懂什麼是死亡什麼是悲傷,但她的思想她的情感,都化作淡淡的水霧,附著於這破舊的鐵床、斑駁的牆壁還有坑窪不平的地麵。這間小屋就像是一個牢籠,將她逝去的靈魂鎖在裡頭,不需要鎖鏈,不需要束縛,少女也不會離開。
因為她已習慣,她已覺得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世界就是這伸開雙臂就能觸摸的牆壁,世界就是她每天晚上都能感受到的疼,她生在這個世界,理應過這樣的日子。
玲瓏呼出一口氣,身體還是殘破不全的,但沒有人會想著送點熱水來給她吃藥——藥在保姆那兒,玲瓏甩了她一個耳光,她恐怕是不想再“發善心”,甚至想要報複一下這個“白眼狼”,把藥扣住了。
進來的時候玲瓏已經打量過李家彆墅,四層複式,富麗堂皇,隨處可見的奢侈品與古董,可見家底深厚。但讓龍女覺得乾淨的,居然隻有這麼一個小屋。
她在小床上坐了下來,指尖從雙腳開始,一點一點往上,隨著她指尖拂過的地方,肌膚像是重獲新生,褪去所有青紫紅腫,新傷舊傷一並消失,隻剩下嬌嫩潔白,一如這個靈魂本來的樣子。
就連小豬頭臉也被她複原,少女自己也不知道應該長成什麼樣子,玲瓏覺得她應該會喜歡漂亮一點吧,雖然瘦了點,不過沒關係,她會吃胖的。
她在小屋內坐了沒多久就無聊了,掏出未來戀愛對象給她買的手機,手機裡有電話卡,還貼心地下好了許多APP,玲瓏打了兩個小時遊戲,終於有人回來了。
最先回來的是去喝下午茶的李太太,她一進門就把包包遞給了上來迎接的保姆,細眉擰緊:“那小賤人回來了?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保姆怕被責罵,就省去了那個英俊又危險的醫生,說沒有。李太太一聽,嗯了一聲,“我去洗個澡換個衣服,你把小賤人的房門給我鎖死!”
她說完就上了樓,關上房門開始脫衣服,衣服一件一件墜地,李太太先是放了輕緩柔和的音樂,又朝浴缸裡滴了兩滴玫瑰精油,舒適而享受地躺了下去。
一隻手突然抓住她的長發,打盹中的李太太一驚,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整個人就被按入滴了精油的洗澡水中,很快她就被迫喝了幾大口,又無法呼吸,麵容憋得青紫,就在瞳孔開始渙散時,她又被拉出水麵。剛大大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就由被按了下去,如此往複七八次,李太太已去了半條命,死亡的窒息感太可怕了!她覺得自己的肺都要被嗆沒了!
偏偏音樂聲大,家裡房子隔音效果又好,根本沒人聽見她的掙紮與求救。